到傍晚,驴子实在走不动了,没草吃已有一整天工夫,又跑了这许多路的缘故。秦娥没办法,只得叫猪瘦、羊肥四处寻找草料:“实在没面上的草,地下的根也行。”
其余人原地与驴子一同歇息,在从前有人住、现在不见人的墟落里。
猪瘦、羊肥掘得一些草根回来,喂驴子都不够喂的。猪瘦说:“哪还有什么草,即便草根,也少得可怜。”
宝卷好奇,试吃了一根:“甜倒有些甜,可滋味到底古怪。幸好我做的是人,不是畜。”
秦娥说:“又得杀一头驴子了,你我都没吃的了。”
原来的驴子有八头是用以骑的,三头是准备吃的。眼下,三头吃的只剩下两头了,前几日吃了一头。猪瘦、羊肥得了令,又牵走一头利落宰杀了。
驴肉还没炙出来,秦娥等少年却沉沉睡去。就是猪瘦、羊肥,也在土灶跟前打着盹。不知何时,八个人听得驴子叫便全然醒来。
翻雨醒得最快,一眼望见屋外有十几个汉子正在偷盗驴子,手中无不握着利器。翻雨当先握着佩刀就往外冲,威严叫喊道:“不准偷俺们的驴子去,不然砍下尔等的脑袋来!”
呼啦一声,那些汉子留下一两个仍旧偷盗驴子,其余的全都围住屋子,用好多陌刀生生将翻雨的佩刀挡住。
敢斗随即拿着佩刀冲出来,却冷不丁给其中的一个汉子捉住,紧接着,一把冷嗖嗖的陌刀横在他脖颈上。其中的头领笑着对屋子里的人说:“你几个少年哪个是管事的!”
端详翻雨:“你吧,胡儿?”
秦娥唯恐翻雨受到伤害,挺身而出说:“是我!”
汉子中的头目道:“我几个人不是强贼,是逃命的中原大族子弟,今日之所以干点鸡鸣狗盗,是因为家中一百多号人实在没吃的了!”
秦娥道:“这些驴子是我几个逃命用的脚力,你们不能夺了去。假如光要吃的,这头正炙着的驴子不妨拿去吃了!”
那汉子便道一声“多谢”,叫两个人进屋子,连同扛杆一同扛将出去。
秦娥道:“现在可放了俺两个少年伴当了吧?”
那汉子却不让手下放说:“实在抱歉,这头驴子不够我一百多的丁口吃的,所以我且问你:你要我吃你们八个少年的肉呢,还是吃你们九头驴子的肉?!”
秦娥见他与同伙绝非戏言,叹息一声道:“就由着尔等夺去驴子宰了吃!”
那汉子又道了一声多谢,亲自推来敢斗,又目视同伙舍弃翻雨,关上门,笑着说道:“请稍后再出来,不然怕有误会,多有杀戮!”
见翻雨、敢斗、猪瘦、羊肥忍不住,嗔忿忿的,有用武力夺回驴子的意思,秦娥摇头说:“由着他们跨去吧,剩下的路也就小半天工夫了,驴子的用场你我都使用尽了,无须斤斤计较了。再说那人也算客气了,换了他人,驴肉人肉一锅端了。”
宝卷说:“只可惜快熟的驴肉我都没狠狠咬上一大口!”
蓦地失去作为脚力的驴子,丹歌就走不动了。她的脚伤没好倒也罢了,甚至陡然恶化了,为此身上烧得厉害,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再不救治眼看就快不行了。
不错,兵分两路之前,为人精细的秦基业给过秦娥一只装丸药的囊橐,可囊橐不幸挂在驴子上,连同里头的金创药一起被夺去了!
秦娥使劲怪罪自家,跌足掉泪说:“都怪我!我为何要把那么要紧的药挂在驴子头上,可见该死的是我秦娥,不是我的好丹歌姐姐!”
没奈何,她不能失了期,只好喝令赶路。她含泪对在宝卷背上浑然不觉的丹歌说:“好姐姐,你好歹挺住了,只要到得乾元村外的砖窑遇见你我共同的阿爷,你就死不掉了!”
翻雨向来心肠硬,但这次给秦娥说哭了:“好妹妹,真像秦娥说的,你可千万不能死了,叫孤苦伶仃的胡儿姐姐继失却兄长后又丢失妹妹!”
宝卷听得她这么说,鼻子一酸,泪水滚滚而下,——头一遭真正心疼丹歌了。
他边走边哭说:“好丹歌,你听着:即便是害过你、还在害你的我,你恨死的谢宝卷,也舍不得你死!你千万要撑着了,直到遇见师傅!你死了我可怎么办,身边没个排忧解难的女孩儿,往后这心里便如这般雪地一般凄凉了吧!”
十来里地走下来,丹歌再怎么身轻如燕,宝卷也觉着后头的她热沉得如同一只生着火的大铁炉子,渐渐跌撞固有的步子了。翻雨要替他,两个黑昆仑要替他,他都不肯。
秦娥唯恐他也病倒,厉声下令道:“宝卷,你放姐姐上我的背,我驮着走!千万不能慢下来,一慢姐姐就没得救了!”
宝卷又哭开了,刚把丹歌放在她身上,敢斗便道:“姑娘,别忘你有我呢!”
秦娥急得眼珠子都快爆出了,喝道:“你闪开,别挡了我的道!”
敢斗见她杀人般凶狠,便连忙闪开了。他紧紧跟在她后头半步远的地方,怕她气力小,会与丹歌一同跌到。秦娥自然很有些气力,即便驮着丹歌,奔跑起来也如同蹄腾腾的小牝马。
十来里地之后,敢斗替换秦娥。再十来里地,猪瘦替换敢斗。又十里来地,羊肥替换猪瘦。
最后接力的人是翻雨,所有人都承认她背着单歌,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几乎等于绝地,等于超影,等于逾辉,等于腾雾!
封驭年齿最幼,个头最小,能跟上跑着的同伙就够不错了,自然是惟一没接力驮一驮丹歌的人。
眼看女曳落河翻雨也跑得力不从心了,宝卷呼哧呼哧跟在最后头,喊着说:“翻雨姐姐,你不行了就歇下来,再由我驮,我几乎是丹歌的亲丈夫,我不来,谁来?!”
追上去,刹那间从最后一个到最前一个,挡住翻雨去路。
翻雨只好把丹歌转到他背上,饮泣说:“没办法,突厥国出产的女曳落河也就这么一丁点气力!若是俺能成为一头有无穷气力的母狼就好了!”
宝卷呜咽道:“已经不胜感激了!”
步履沉重往前跑,一不留神,踩在矮草中雪凝结成的冰了,连同丹歌一同摔出去几步远。秦娥、敢斗等少年顿时惊呼出声,火速去两人边上。
宝卷仰面躺着,手蒙住眼对敢斗道:“好兄弟,再怎么着,你千万别对我说丹歌已……已那个了!”
“别胡思乱想了。”
翻雨说:“是姐姐不好,不该让与你!”
秦娥惊喜道:“怪了怪了,姐姐倒摔醒了,头挨着冷雪的缘故吧!”
宝卷便不顾身上有好几处火辣辣生疼,一骨碌起身,扑去攥着丹歌的手道:“姑娘,宝卷摔痛你了吧?!”
丹歌白得如同雪原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不必为我一个人这么赶急路。”
对秦娥说:“你不是说过时间绰绰有余,不会遇不着师傅他们的?”
秦娥一把抱她起身,叫翻雨扶正她,用自己的背去接她:“姐姐,剩下的时辰不够了!不要紧,没关系:你的妹妹留着点气力,你的翻雨姐姐留着点气力,宝卷有气力,敢斗有气力,猪瘦、羊肥都有气力!甚至封牧,关键时刻也有气力!”
封牧一路看着丹歌给接力驮运,给深深感染了,于是高叫道:“一点不错,俺的好表嫂,俺封牧忽然觉得自己也是男人了,有气力的男人了!”
对秦娥:“我来!我来我来,你放下我表嫂!”
但丹歌不知哪来的气力,忽然挣脱下来,主动摔在矮草之中,说:“我宁可做绝地大哥,也不叫你们用稚嫩的身体轮流驮着我走!”
宝卷叫了一声,直接去驮她起身,为了避免翻雨听到,轻声说:“糊涂的丹歌,你岂能自比绝地:他是粗汉子,你是细娘子!”
“可我身上热得厉害,头挨着这残雪别提有多爽快了!”
秦娥道:“敢斗,赶紧拢点雪来!”
敢斗便去积雪多的地方,拢了许多雪,搁在外衣前襟,双手提着奔跑回来。
秦娥双手紧按积雪成长条状,搁在丹歌高洁的额上,竭力笑着说:“姐姐提醒妹妹了:阿爷早说过,若是实在烧得厉害,雪覆在额上多少有点用处。”
丹歌说:“果然,舒服多了,暂时不昏沉沉了。”
秦娥笑着说:“姐姐说得对,还来得及,不必恁么着慌。”
丹歌转头望宝卷说:“妹妹,我想对宝卷说几句话。”
秦娥就与敢斗、猪瘦等人起身走去一边。
就两个人了,一个躺,一个蹲。丹歌说:“公子,我或许是要死的人了……”
宝卷作速捂住她嘴说:“不许说这个!”
丹歌费劲举手,移开去他的手道:“有些话再不说,我怕是死不瞑目哪!”
宝卷双股泪哗哗流着说:“还是不放心你爹娘下落吧?”丹歌略微闭了闭眼,泪水无声流下了。
宝卷捧着心说:“你这么一问,我这里叫痛了:我掠了你,你活生生同你爹娘拆散了,如今生死未卜,不知去了哪儿。我阿爷真的说过,那天重新去凶肆,再不见他俩了,至今连我都纳闷呢。”
见他这般难受,丹歌反倒不哭了,勉强笑着说:“公子过去错了,现在好了,这就足够了。”
宝卷埋头在她胸前道:“别死,等灭了安禄山那厮,花再多的钱财与精力,我断断找回你爹娘来!”
“那就拜托了。好了,我想一个人躺一忽儿,与我远在什么地方的爹娘最后说上几句话。”
宝卷点头抹泪,起身去秦娥、敢斗等人边上。见他来了,丹歌一个在朝天空说话,秦娥很吃惊问道:“怎么了?!”
宝卷说:“与她爹娘说话。”
秦娥呜咽道:“姐姐是觉得自家就快不行了,故此借助风势雪力,与爹娘说话。可风是从朔方来的,她的话飞去南边了!”
敢斗一直想说什么,憋着,这下再也憋不住了,脱口而出道:“丹歌妹妹的爹娘已不在人世了!”
秦娥、宝卷捉住他手道:“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是元宝说与我听的。他与鱼二最为交好,是从鱼二嘴里听说的!”
宝卷道:“鱼二说她爹娘如何死了么?!”
“没说,只说是死了。”
翻雨说:“有些话怕是不便说,索性等到跟秦大哥他们会合了,鱼二又还活着,由丹歌妹妹亲自问清楚吧。”
秦娥说:“是,这样好。不过,所有人暂时瞒着丹歌她爹娘已死的噩耗。”
众人皆点头,敢斗加了一句,说:“可一定要救活丹歌,不能让她……”
一直憋着痛恨自己的宝卷终于说话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直撅撅站起,去丹歌边上道:“姑娘,上路,你爹你娘听见你的话了!”
不等她说什么,便驮起她朝南奔跑,满身的气力陡然又回来了。秦娥一挥手,叫其余人都跟上。
余下的路上,其余少年再怎么替宝卷,宝卷都凶神恶煞推拒:“去,别再对我说这种话!”
秦娥、敢斗等人判明他悔罪悔癫狂了,便由着他,约定说:“除非他实在驮不动,要跌倒了再替他不迟!”
也是怪,宝卷不仅没跌倒,反而愈加有气力。即便是其余少年都落在他后头,跟着也绝非易事。
愈加稀奇的是,丹歌渐渐醒时多于昏时,道:“我觉得好得多了……”
宝卷一听她这话,反倒颓然倒了。幸好秦娥、敢斗就在后头,一个接住丹歌,另一个扯紧宝卷。
丹歌啜泣道:“妹妹,你看,宝卷怎么一下子就瘦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