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许久,去尘醒来,实在饿了,只得重新站起来,改易物为讨饭,声声都带着颤音:“这位好姑娘,你给俺口吃的可好?即便一小口也行嘛!这位长者,你老人家慈眉善目,人品周正,你喂口暖的给我可行?半饱也行啊!”
扯住一个正在啃东西吃的壮汉:“这位兄弟,你省一口给我,我以后重重报答你如何?”
壮汉好奇盯着他看,笑了。
“送你宅子,赏你车子,”去尘几乎要抢他正在吃的东西,“如何?!”
那汉子呵呵笑道:“好嘛!”
去尘颤抖着张开嘴道:“给我咬一口,一口就行!”
那汉子倒也爽性,把东西往他嘴里一塞,道:“都给你吃了吧!好好吃!”
去尘狂喜,双手拿住,狠狠咬了一口,忽然哇地叫了起来,一颗牙齿几乎崩落,哭着说:“究竟啥东西啊,梆梆硬的!”
那汉子远去了:“别见怪,好兄弟,是啃掉了树皮的啥木头!好好吃吧,好歹也算能吃,只是千万别屙不出屎来!”
去尘怒了,追上去要打他,却被他轻松撂倒了。他在地上趴着号哭,伸出颤抖的手,一味要吃的,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忽然,他不顾一切,站起身,叫喊道:“过去的好日子莫非真的结束了么?!天地怎么了,为何谁都不把我杨去尘当一回事了?!”
饥寒交迫驱使顽强挪步,到处嚷嚷道:“诸位父老兄弟,男女少长,请好好看着我:我可是长安来的贵介公子,家中的阿爷不是他人,正是当朝宰相杨国忠哪!哪个好人给我一口吃的,给我一口喝的,我保证活着回去禀报阿爷,让他赏你们官做,赏你们房住,赏你们……”
这次有了莫大的反应:巴不得一步抵达江南的难民都不走了,停着凝视他,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一个年过七旬的丈人颤悠悠过来,颤悠悠问道:“王孙,你果是从长安来的杨国忠之子?!”
去尘惊喜道:“啊,当然是的,这是确定无疑的!丈人可有吃的给俺一口?!”
那丈人忽然扬起手,狠狠打他道:“有吃的,给你吃这个!”
去尘实在不承想父亲这么惹天下人忌恨,赶紧躲避其拳头,一径里说:“不不不,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杨国忠之子呢!”
“诸位父老兄弟,此人自称杨国忠之子!”那父老尚未解恨,招呼前后左右的人说,“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打他就是打杨国忠,你说呢?!”
即刻有许多人挡住去尘去路,令汗流浃背,呆住了。更多的人拥上来了,就像捅了马蜂窝一般,有痛骂他的,更有痛打他的,说如今安禄山起的兵难,其实都是杨国忠和他的家人一手造成的。
转瞬间,去尘又头破血流了,且比不久前那次还要严重。
他徒劳无益挣扎着,怎么都不理解大家为何要这般对他,觉得委屈极了,带哭腔说:“我家阿爷大人替皇上、给天下人做了这么多的好事,你们身为百姓,为何要这么痛恨他?!”
黎庶听他这么说,愈加愤怒了,骂和打山呼海啸一般袭来。那个丈人甚至道:“爽性打死他!他死了就是杨贼死了!管他是不是杨贼之子,谁焦自称是杨国忠之子!”
“我不是,我……随便说着要点吃的喝的!”去尘呐喊道,“秦基业,我爹把我托付给出,给了你许多钱财,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哪!”
秦基业就在附近,跟其余几个少年监视着事态发展,目下,见再不进来抢出去尘,随时可能导致其死去,于是挺着虎头枪錾金枪,带着手持渔肠和佩刀的鱼二、元宝冲进来,吓退众人,扛了去尘回头冲出去。
在最初的惊悸过去后,流民忽然反应过来:此人真有可能是人民公敌杨国忠之子,于是稍一合计,决定不放弃拿去尘解恨出气报仇的机会,一直在后头追着,多亏鱼二、元宝重新回头,死命挥舞亮闪闪的家伙,这才逼退一众人等。
此前,晋风给秦基业安顿在荒草中,现在见秦基业扛着去尘回来了,便哭笑着跑上去,且跟在一边跑。她抓住去尘的手使劲往自家脸上按:“这可太好了,你还没死!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秦基业放下去尘,听任他与晋风哭着搂作一团。他扭头去看鱼二、元宝,吼了一声:“无须恋战,赶紧给我撤回来,赶路要紧!”
鱼二、元宝对视一眼,舞着家伙冲向流民,见他们纷纷后退,便双双拔腿投秦基业等人的方向跑,边跑边吃尚未吃光的冻胡饼。
终于,去尘看见晋风手里还捏着一大半二冻胡饼,便推开她,一把夺来,啃了起来。他悻悻然看着秦基业道:“师傅巴不得我死吧?!”
“这么一来,公子总算晓得自家阿爷能否抬举我成为大将军了。”
“师傅,你说我阿爷究竟做了啥事,黎民万姓如此恨他?”
“你刚都看见了:杨国忠犯了众怒,”秦基业说,“成了过河的泥菩萨,自身难保了,更别说你了!”
去尘狠狠摔了胡饼:“秦基业,你胡说!”
“我的胡说你可以不听,可百姓的愤怒你不能不看见!”
晋风挡住去尘,生怕秦基业要伤害他:“我说去尘啊,你家阿爷很有可能倒了大霉了,不然师傅岂敢这么虐待你!”
去尘愈加火了,顾不得给流民揍得到处都是伤,在晋风身后跳得老高:“秦基业,你大胆,你等着!待我阿爷辅助皇上打败安禄山那厮,我叫他给你好脸色看!”
晋风也跳将起来:“秦基业,一路走来,你待去尘的所作所为,我一五一十说与相爷听!”
秦基业不由得审视晋风,忽然又有了新念头,问她道:“晋风姑娘最在乎去尘公子,是不?”
晋风回头搂着去尘道:“那当然!”
“那你觉得去尘公子也这么在乎你?”
去尘道:“还用问!”
秦基业冷冷说:“也是巧:你们两个人之中我只能带一个在身边了,所以得由你俩决定谁去谁留吧。”
去尘不解道:“为何要带走一个留下一个?!”
晋风紧搂住他道:“是啊,为什么?!”
“明摆着:东西不够吃,一个人须得离开,自觅生路去。”
去尘几乎没有沉吟,立刻松开晋风道:“我不走!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师傅,我是我阿爷托孤给师傅的!”
晋风又抱住去尘,说:“我也不走,我也是我爹托孤给师傅的!”
“要么走一个,要么走一双,随你们的便!”
晋风无所畏惧道:“去尘,走一双就走一双,我跟你俩缺了秦基业,也能抵达江南的!”
“糊涂的女人,此地离江左还远着呢!我一个公子,你一个小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不懂针织女工,要不了几日就双双饿死了嘛!”
重又哀求秦基业:“我说俺的好师傅,阿爷把我托孤与你,你岂能半途而废嘛!”
秦基业说:“你家阿爷是杨国忠,不是别的阿爷。照我推算,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他本人是活是死,都没一个准信。我秦基业管不了这么多了,要么扔下你,要么扔下晋风,或者双双扔下你俩,你俩好好合计吧!”
去尘哭得更厉害了:“师傅可不能做这般没品没行的勾当啊!”
晋风搂着他大哭道:“杨去尘,先别哭了,凡事好好商量嘛!”
去尘忽然不哭可,转而凝视晋风。晋风满怀希望,非常急切问:“怎么,你为了我,情愿不跟师傅走,把机会让与我!?”
去尘却猛然摇头说:“不不,我走,你留!”
晋风大失所望,紧拽他的手:“杨去尘,我还以为你为了我,啥都肯做哩!”
秦基业见此情此景,决计将火烧得更旺些,便对鱼二、元宝道:“我们前头走,他们后面议,走的人跟上,留的人转向!”
说了就走。鱼二、元宝显然都明白他的用意,大踏步跟上他。
去尘着急叫道:“师傅,议出来了:杨去尘跟着走,晋风留下来!”
晋风害怕极了,紧紧抱住他:“去尘,别去,还是跟我一块走吧!要活活一道,要死死一块,多美的人间乐事!”
秦基业远远走在前头:“走的赶紧跟上了!”
去尘眼睁睁看着秦基业等人越走越远,发起猴急来,猛然出手,把晋风打翻在地:“高晋风,你是女儿!如今天下大乱,打仗的是男儿,珍贵的是男儿,你女儿只能受委屈了!”
又狠狠踹了她一脚,而后撒腿追秦基业等人而去:“暂别!后会有期!”
晋风翻滚在雪地上,停下之后以手狠狠砸着雪大叫道:“杨去尘啊,我好不容易选你当我家的赘婿,一路上顺着你,敬着你,护着你,为何到头来却捞着你无情待我?!”
去尘跑得更快了,如今只有脚印还连着这边的晋风:“高晋风,别做美梦了:我什么人,你什么人,我爹什么人,你爹什么人!我这样的公子你家也敢拉去当上门女婿么?!”
晋风奋力爬将起来,奋力追着他,却三番五次跌倒:“杨去尘,你个千刀万剐的坏人不得好死!我即便死了也要当厉鬼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去尘追到秦基业边上:“晋风答应我随您走的,她说她是女人,活着没男人要紧,死了也不占多少地方!”
“快跟着鱼二走,一刻不要停!”
去尘糊涂了:“师傅,你去干吗?!”
秦基业并不回答他,越跑越快,稍顷就到了晋风那里,一把扛起她,朝这边走来。去尘恼怒了:“原来师傅是在成心消遣我与晋风哩!”
鱼二笑了:“消遣得好,不然我等众人如何判明去尘公子与晋风小姐这般匹配。”
去尘大为恼怒,扑向他道:“该死的奴才,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鱼二握着佩刀,猛然抵住他的胸口:“杨去尘,你听着:别说是你了,若你此时此刻是杨国忠本人,我也敢戳他一身的窟窿眼呢!”
去尘吓坏了,喘息着后退。
秦基业扛着晋风安慰她:“师傅为你好,怕去尘心里没你,所以出此下策替你试他一下,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晋风不哭了,身子颤着道:“师傅好狠心啊,活活打破了我的梦想!”
“闺女别忘了,师傅也有闺女:若是秦娥喜欢去尘,你觉得师傅该放心让她喜欢他?”
晋风如梦初醒,凝视近在咫尺的去尘:“杨去尘,就从今日起,我与你正式一刀两断,不再要你当我家的赘婿了!”
去尘并不理睬她,尽量跟鱼二、元宝走在一块,惟恐秦基业还有其他念头,再三再五愚弄自己。
晋风还在极大的悲痛中,故而一直无法亲自迈步走路,继续由秦基业驮着。忽然,她想起无辜的解愁来了,生怕她死了,便叫起来:“师傅!师傅师傅!”
秦基业见她蹊跷,赶紧停下:“啥事,你说!”
“不好!”晋风望着老远的远方说,“解愁!”
秦基业以为她看见解愁了,赶忙张望四野,可除了茫茫雪原,哪还有解愁的身影。他纳闷问道:“闺女,你这是怎么说的?”
晋风哭道:“解愁……解愁其实……他不曾带着师傅交付的细软逃走,昨日夜里给我打昏了呢,有可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