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已然过去,秦娥一行人与秦绩一行人也就彼此日益接近,估摸着只消三天工夫,就将会合于汝水北岸。
所以,现在该回头说说秦基业一行人如何一路走来了。
这些天,秦基业率领去尘、晋风和解愁等人日夜兼程,走的总是与驿路保持约莫五里距离的荒路。荒路其实也就是没路,得靠自家辛苦开辟出来,顺利时走快些,麻烦时走慢点。
走在最前头的总是宝卷的小厮鱼二、敢斗的苍头元宝,专门负责开路与警戒。秦基业须得时刻呆在去尘、晋风和解愁附近,免得有不期而遇的意外出现。没人殿后。
若是超影还活着并且伤势已复原的话,殿后任务自然交给他最为放心,可惜他死了,没人再需要费劲抬着他一路走来。
超影与大哥绝地一样,为了不连累他人,早在六天前宿营之际,悄悄在地上摸索到一根前头尖后面粗的硬树枝,狠狠将它扎入自家心脏,从而无声无息去与其他几个曳落河亲兄弟的亡灵会合。
秦基业黎明发现时,超影已冰冷如石。他率众少年掩埋了他,在荒野的地面上作了标记,发誓等以后天下重获太平,一定返回来祭扫他的坟茔。但他更知道,即便以后回来替他扫墓,却再也找不到坟茔的具体位置。
今日从黎明走到黄昏,又将面临天黑,看来要再度宿营了。夜里自然也是可以走的,比如前几日天上有皎洁的明月高悬,路途粗略看,还是摸得见大致方向的。
可这些日子的夜里天一直晦暗无比,还时不时下大雪,走起来多有不便。秦基业也没采用打火把赶路的方式,否则过于危险。
秦基业叫住前头走的鱼二、元宝:“无须再赶路了,我们这些人走得还算快,两日之内就能到汝水边了。目下嘛,不如找个隐蔽处好好歇息一整夜,待到天亮,再走不迟。”
鱼二、元宝就在附近找了一大片灌木丛,以佩刀砍伐出一片空地,再以砍伐下来的材料搭了一个比灌木丛稍矮的棚子。该棚子搭得很厚实,足以遮风挡雪;也算宽敞,睡六个人绰绰有余。
上路属于特殊情况,情况一特殊,男女之别也就暂时讲究不得了,何况晋风、解愁都是一身男儿装束,夜里不必宽衣解带。
六个人都躺下了,具体位置是:秦基业、鱼二和元宝靠门首;去尘、晋风和解愁在里边。有人睡着了,有人睡不着。
晋风当然还没睡着,她成心贴着去尘后背,不住抚摸他的身子,心里说:“我高晋风指天发誓,跺地赌咒:这不是为了唤醒他的欲望,而是为催眠他的身子。”
解愁也没睡着,身子蜷缩成一团,冷得牙齿频繁打颤。还有一个人好不容易睡着了,又醒来。这人就是去尘。
去尘一边挨着晋风,另一边挨着解愁,结果,被晋风摸睡着的身子又给解愁颤抖的身体弄醒来。他凑近解愁耳朵,悄然问道:“有棚子,穿着厚棉衣,你为何还抖得如此厉害?”
解愁离他稍远些说:“别管我,公子只管自家睡便是了。”
去尘确实不想管她,却怎么都睡不着,于是伸出手去揽她过来,小声道:“还是挨着好,一块睡好,彼此也好觉着暖些。”
解愁发抖道:“莫忘了,从前,奴家与其他姐妹都是公子的肉屏风。公子若是觉着冷了,奴家就替公子暖身子,今日岂有反过来的理儿。”
去尘佯装恼怒道:“我此刻就冷了哩,你敢不用你的身体,焐我出得一身热汗来?!”
解愁懂得他的好意,啜泣着由他暖着自家的身子,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去尘、解愁恰才窃窃说的话语与悄悄做的举动都叫晋风听到和看见了,她心中固有的妒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身为右羽林大将军高仙芝惟一的闺女,她不能容忍大唐宰相之子杨去尘对下贱的丫鬟如此体贴。
“这些日子累计的不快非得发泄出来不可!她心里说,“不然宁可不活了!”便狠狠咬了一口去尘后背上的肉:“喂,杨去尘,我也冷着哩!”
奇怪的是,被咬的去尘却没叫出声来,似乎怕吵醒解愁。稍后,他只是轻声道:“你不也正贴着我么?”
晋风狠命掰着去尘用来搂住解愁身体的那双手,哭着说:“放开她,转过来搂着我!”
去尘嘘了一声说:“今日解愁,明日晋风,不也公平?”
晋风任性使气道:“我须今日,她改明天!”
“凭什么?!”
晋风亲去尘的耳朵说:“凭你是我选中的入赘女婿哩!”
去尘气愤,腾出一只手推开她道:“你既如此说,明日就没你的机会了!”
晋风屈服了,哭着重新贴住他:“好吧,明日就明日。”
“何苦。”
晋风小声说:“可你待她太好了!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知道,我提醒你!”
“待她好就是对我自家好。”
“为何恁么说?!”
“随我出来的丫鬟都逃了,如今就剩解愁一个了,若是明日她得病死了,今后由谁伺候我?”
“由我!”
“你?你非男非女,不温不柔,能指望你什么,你说给我听。”
晋风气得牙根痒痒的,又咬了去尘一口。为了不吵醒解愁,去尘还是不吭声,虽然痛得张开嘴来。晋风都看见了,几乎绝望了,不禁愈加仇视解愁了。
后来,去尘也渐渐睡过去了,他的呼吸跟解愁的呼吸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晋风哭了好久好久,忽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来,暗中咬牙切齿,对解愁说:“你,对去尘来说是解愁,对我来说是添忧,所以你这个人须得去死!否则如此出色的去尘王孙就当不成我家的上门女婿了,我阿爷也就一辈子忧心我找不到更好的夫君了!”
机会说来就来。黎明不到,解愁醒了,悄悄挣脱出去尘的怀抱,起身踏过一个个的人,去到外面。显然,她像似要小解。
晋风一直就没睡着过,看见解愁出去了,心里一阵激动,也起身,也跨过一个个睡着的人,跟着出去。
解愁到了距棚子二十几步的地方,解下裤子蹲下。忽然,她原地站起,一转身,发现晋风就在跟前,方才舒气道:“小姐吓我一跳!”
晋风双手放在身后,冷笑道:“没错,我确实该把你解愁吓上一大跳。”
解愁看她神色异样,退后一步道:“高晋风,你想做什么?”
晋风忽然高举起一截碗口粗的树枝,砸向她脑袋道:“不许你再勾搭归我所有的去尘王孙了!”
解愁无声倒在地上,脑袋开了花。这下,晋风吓坏了,赶紧扔了家伙,看了看她道:“死不了,可再也勾搭不了去尘王孙!”
使出绝大的气力扶正解愁,背上她,要把她扔得远远的,藏在一片荆棘丛中。做完这一切,她悄然回到棚子里,一挨着去尘就睡死了。可她没能睡多久,三分之一个时辰不到,就给其他人弄醒来。
不用说,因为解愁不见了,秦基业与去尘等人到周遭不超过五里的地方找遍了她,现如今空手回来了。去尘的五官都给气歪了:“如此说来,她昨晚装冷是故意迷惑我,叫我懈怠下来!”
狠狠揪晋风起来:“高晋风,不幸给你说对了:她是一个不要脸的下贱女人,见我家大势已去,故此抛下我,逃她自家的命去了!”
晋风心里高兴,面上难受:“我早怎么说来着?!”
秦基业勃然大怒,可又不能显形出来。他估计解愁是为了贪图身上藏着的细软,趁着昨晚众人睡着、去尘懈怠,神不知鬼不觉溜走。他估计解愁不会走远,喝令道:“赶紧上路,尽量在路上捉住她!”
就这样,晋风神不知鬼不觉伤害并转移了解愁,而且让秦基业、去尘等人从根本上怀疑解愁的为人了。
有时,秦基业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只能抹黑去尘的脸,替他换上别人的衣衫,带着他跟其他人,冒险到驿路上去买任何能买到的东西吃。
当然,秦基业并不一定非得叫去尘跟着去冒险,他可以叫去尘在原地等候食物买来;但他有意锻炼去尘的胆识,更想叫他认识到目下他所面对的真实处境,所以老要他跟着一道去。
目下,吃的东西又没了,秦基业望了望不远处天空中正在盘旋翻舞的鹞鹰,说:“去尘,晋风,你俩准备准备,又得去弄吃的了。”
走在前头的鱼二听见了,回头说:“那里居多刚死了人,鹞鹰等着没人之后飞下来吃人肉哩!”
去尘惟恐方方面面的人还在为官职、钱财等摸得着的好东西寻觅自己,担心跟着秦基业去驿道寻吃的丢了性命,连忙说:“既有人饿死了,可见驿道上的百姓也没吃的,我等去买岂能买得着!”
“并非都是饿死的,累死、病死占了一大半的死因。只要有吃的,总能买着的,除了解愁身上带着的,师傅身上还藏着不少,价码出高点就行了。”
去尘还是不敢去:“至于我,一点不饿哩!高晋风,你说呢?”
晋风配合说:“我也不饿哩。”
“可师傅饿了,鱼二、元宝等人也都饿了。”
去尘嘴硬说:“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晋风是晋风,消化能力不尽相同吧。”
“杨去尘,还有你,高晋风,”秦基业吓唬他俩说,“你俩再不吃东西的话,老鹰就能闻到你们身上散发的死亡气息,要飞来啄你们的肉了!谁都知道,老鹰最喜欢吃半活不死的人肉!”
去尘、晋风顿时吓坏了:“师傅,是饿得慌了啊!”
“天总在下雪,肚子老空着,滋味万般不好受哩!”
“再不随师傅去买吃的,索性原地等死吧。”秦基业大踏步朝驿道走去,鱼二和元宝跟了上去。
去尘怕了,只好跟晋风追了上去。
去尘只得暂时放下贵介公子的架子,跟在秦基业一边,竭力讨好他,胡乱许诺他道:“秦师傅,若是你随时随地好好照拂我,一旦战乱结束,我定然说服家父大人抬举你去朝廷当大将军,如何?!”
秦基业给说得触动了伤心处,因为他当年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先祖秦琼那样的大将军,可惜一旦从了军,就是倒霉的开始,蹭蹬的发轫,侥幸病愈后,默默无闻混迹于江湖之上,处处寄人篱下,每每事与愿违。
他不是圣人,因为仇视杨国忠而顺带厌恶杨去尘。他猛然站住了,久久凝视去尘,眼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去尘见他的模样如此凶狠,有些纳闷与害怕,道:“师傅,我好心好意说的话,你以为不中听倒也罢了,可你为何杀气腾腾看着我?!”
“你不许诺我当大将军,我还给你吃的;可你恰才既说了那么一番话,我一点吃的都不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