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人抵达大门口有两颗特大槐树对峙的大庄院。敢斗叩动木门上的铜铺首。
不一忽儿,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小厮开门露面,机灵的双目扫着所有人道:“客人从哪来,投哪去?叩响我庄院的大门又是为了何事?”
秦娥镇静自若,面上带笑:“我几个少年因战乱大起,骤然间失去了爹娘亲人,不得已离开本乡,结伴在路上走了一月有余。如今既冻又饿,走投无路,因此叨扰贵庄主人借住一两宿,再设法渡过汝水,抵达江南。”
说罢,施了谢礼。翻雨也抱拳说:“万请小哥转告你家主人!”
那小厮再度打量下所有:“诸位稍等,容俺禀报。”
说罢,嘎吱关上大门。大门一关,原本觉得小下来的雪势又开始转强了,天也显得越发冷了,几乎所有人都原地踩着积雪,尤其是暗藏军器的秦娥等人,以免等得过久,身子冻僵。
宝卷踩着雪:“但愿主人是个念经吃斋的老人家,天生的好心肠,容许我们住下来!”
秦娥听着里头的动静,轻声吩咐众人:
“若进得去,切不可泄露我等是从长安而来的,就说是从陈留郡来的,爹娘前几日给安禄山的贼兵活埋的。”
众人纷纷点头,咕咕踏雪。
稍顷,园门内有积雪被踩发出的咕唧声,旋即那大门洞开了,那小厮身旁已多了一个四十来岁、蓄着大捧胡须的壮实汉子,披一身大虫皮裁制的外衣。
汉子打量众少年,问道:“你们几个是如何得到本庄的?”
秦娥施礼答话,滴水不漏说一遍不得已逃难的故事,而后指着身后的茫茫雪原说:“亏得那几个庄户人家的指点,我等少年才有幸摸到贵庄。”
宝卷见那汉子长着雄纠纠气昂昂的武夫模样,便悄悄对丹歌说:“碰到这么个长着杀人面孔的汉子,借宿此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模样是模样,心肠是心肠,不可混为一谈。比方公子,虽然长着一张善面,心肠坏起来也着实吓人!”
宝卷知道她指的是啥,不接茬。
壮汉对秦娥道:“赶得早不如来得巧,几位少年若是明日来叩门的话,趁着安禄山的铁骑还未到来,鄙庄的人马也开拔去江南了!”
“我等少年实在侥幸!主家尽管放心,我们的爹娘叫安禄山贼兵活埋之前,多少塞了一些钱财给我们,付你住店钱可好?”
那壮汉摇首道:“不必如此,你我都是深受安禄山涂毒戗害的大唐臣民,今日我帮你,明日你帮我,老天刮的风日日都转向哩。”
“那是!”
“闲话少说,进来要紧。”主人家闪开敦实的身子,“冻了也饿了吧?”
宝卷欣喜拥抱丹歌道:“这下可好了,既能暖又能饱了!”
丹歌惟恐园主看出自家是小娘子,赶紧推开宝卷道:“想暖要饱,赶紧进去!”
众人跟着庄主在庄子里走,发觉很大极广,树林深邃,房舍散布,牛鸣声此起彼伏,闹哄哄得紧。秦娥颇觉诧异:“敢问主家,贵庄哪来如此多的牛?”
“如今不同以往了,我等一路走来,见的多是饥民与赤地,”翻雨补充说,“贵庄即便在战乱中也如此富庶,可真是少见哩。”
“这没啥可奇怪的:太平时节鄙庄饲养上好的黄牛,专门供给西京长安与东都洛阳的买家,由他们转卖与两地的官绅人家。”
宝卷赶到壮汉一边道,得意说:“那我多半吃过贵庄饲养的黄牛哩!”
轻而易举暴露了身份。秦娥等人很吃惊,赶紧拿眼去望他,他却没见着。
丹歌急了,正待去扯宝卷回来,却见庄主搂着他道:“王孙想错了,本朝鼓励农耕,禁杀耕牛,鄙庄饲养的牛是专门卖给大户人家代步的。”
哪想到,宝卷越发起劲了:“那本公子难保没跨过贵庄饲养长大的黄牛!”
庄主有些诧异:“怎么,鄙庄喂养的黄牛王孙的本籍也有卖?不知王孙却是哪里人士。”宝卷全然忘却秦娥的嘱咐了,也不顾众人的眼神暗示,说:“本公子是长安……”
秦娥、丹歌双双去搀他,一个说:“俺们这位仁兄一连走了好几日,神智都不清哩,主家切莫怪他胡言乱语!”
另一个道:“俺的这位表兄去过长安亲戚家,总唠叨京城的种种好处,没完没了哩!”
庄主呵呵笑道:“不妨事,不碍事。京师确是个好地方,谁去谁销魂,可惜眼下凶多吉少了。”
敢斗跨前一步:“怎么,主家听闻长安已陷落了?!”
“此地闭塞,京师的确切情形谁都不晓得,在下是估摸着说的,诸位少年无须担心。”
秦娥连忙拽住敢斗,以眼神责怪他不该如此忧虑长安。敢斗即刻意识到自家过错了,便亡羊补牢说:“大唐臣民自然都惦念京城的圣人是否安稳。”
庄主点头说:“那是。即便是鄙人,也总打听这事。”
敢斗取代秦娥和丹歌搀扶宝卷,尽量走慢,免得忍不住,再与园主说些不该说的话。
也许秦娥多虑了,那壮汉似乎并不喜欢穷根究底打听什么,只是遥指前头道:“前头就到鄙庄专门用以待客的客舍。”
众人举头张望,见前头出现一长溜错落有致的屋子,清一色的白墙黑顶,掩映于霜皮溜雨、枝干遒劲的参天大树之中。
秦娥使劲夸赞道:“好个世外桃源,我等能在逃难途中觅得如此静雅的住处,实在是因祸得福、三生有幸!”
庄主却伤感道:“然而明日或后天,此地也要撤空了,十日半月之后安禄山的叛军来驻扎也没定的。”
秦娥道:“但愿我们入住贵庄并不打搅主家的既定安排。”
庄主不禁看她一眼:“不碍事,不妨事,该拾掇的都拾掇起来了,专等明日一家老小哭别祖庙祖坟。”
该庄子留住过往客人的客舍单独布局,决不与主人住处挨近,总体上整洁宽敞,不失雅致。大门两边青石条上镌刻有太白先生的文句: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宝卷停住,看了片刻,附庸风雅道:“好字!好文!金斗兄,汝以为如何?”
敢斗胸中也就没多少诗文贮存着,却摇头晃脑道:“果然字好文亦佳!”
庄主见他俩如此,说:“两位虽然好眼力,但能否猜到出自何人之手?”
宝卷、敢斗被问倒了,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看秦娥。秦娥不慌不忙端详一番,吃惊道:“李太白先生的文倒也不必说了,可居然还是太白先生亲笔书写的字哩!”
壮汉欣喜道:“这位文文气气的小王孙好生了得!确是李太白若干年前经过鄙庄喝酒喝过头,索来笔墨纸砚一挥而就的,在下次日就差人照原样镌刻上了。”
秦娥说:“哇,我们逃难少年就要住太白先生住过的逆旅了,这可是与千古风流不期而遇呢!”
那庄主又伤感了:“若是安禄山的叛军来驻,别的拿了砸了倒也罢了,太白先生的这几个字最好劫后余生,别毁弃了!”
秦娥宽慰他:“主家放心,那伙人图的是天下与财宝,这几个字正眼都不瞅几下哩。”
这一番话使得壮汉略微放心了,于是将八个少年带入一间容得他们的大客舍。
秦娥见外头是吃饭的厅堂,有桌子杌子,里头才是睡房,总共有四张榻子,很满意,说:“荒僻之地遇着这么好的屋子实属万幸!”
“诸位少年一路辛苦,抓紧歇息。肉食、菜蔬与汤浴一会儿就备下。在下还有碎碎杂杂的事要与家人、仆役商议,就不陪诸位了。”
指着开门的小厮说:“这个童子叫笔筒,暂且交付诸位少年,尽管差遣,无须过于客气。”
那庄主正待要走,秦娥想起一事,赶紧道:“不知主家的那些牛如何处置。带去江南吧,似乎太费周折了吧?”
壮汉顿时烦恼道:“不瞒诸位,鄙人跟浑家正为此事犯愁哩:带去吧,驱赶困难;卖掉吧,眼下没人肯要;留下吧,必死无疑。还在想法子,但愿能找到个万全之策。”
“主家莫要急,天无绝人之路。”
敢斗使劲动着脑子,俯仰之间就有了个点子:“主家,我倒有个现成的好办法!”
壮汉将信将疑:“不妨快说来我听。”
“简单而有效的法子:通通驱赶进无人的大山谷,由着它们自家吃草喝水,繁衍生息,待到安禄山那厮的叛军给官军剪灭那天,主家一家人再去寻找,那时节,我想,几十头变成几百头了,不仅丝毫没损失,还牛丁兴旺哩!”
那壮汉很吃惊,再三拍着敢斗的肩膀道:“好法子,值得采纳!”
众少年也以为是个好法子,不禁抚掌叫好。庄主接着对敢斗说:“就为了这位郎君说出的好法子,这一两日在下定然好生照料诸位少年!”
敢斗不免自得了,昂着头望秦娥。秦娥却当作没看见,并不表扬他一言半语。
那壮汉走了,留下供使唤的笔筒才过一忽儿工夫,则说要去拿吃的东西。来。秦娥当即下令关了门,叫丹歌遮蔽住男孩儿的目光,从后背取出佩刀和一副小弓箭。
稍顷,敢斗、猪瘦也取下藏着的家伙,要一同去榻下搁着。宝卷抢去秦娥的佩刀,闻道:“热着哩,也香着哩,多好闻呵!”
“果然!”封驭慌忙抢了闻,“敢斗,要不你也来闻闻,保管你醉哩!”
敢斗一把夺下那佩刀道:“放你娘的狗屁!”
秦娥勃然大怒道:“宝卷,封驭,要我用这把既热又香的佩刀割去你俩的卵子么?!”
宝卷、封驭没想到秦娥竟会说这般粗野的话语,登时噤若寒蝉,去躲在一边了。丹歌笑了,戳着两人脑门说:“我妹妹也是你俩戏得的?真正吃了豹子胆了!”
总共有四张榻八个人,三女五男,秦娥着手分配:“我与丹歌睡,敢斗跟封驭睡,猪瘦跟羊肥睡,宝卷块头大,独自享用一张。翻雨姐姐,你值上半夜,到了下半夜,我替你,你睡我睡过的半张榻。”
翻雨说:“妹妹放心,姐姐听从你的吩咐。”
众人都说这么分配很是公平。哪想到宝卷仍不满意:“丹歌至今仍是我的青衣,凭什么不能与我一同睡!”
丹歌生气,刚要说他什么,笔筒却回来了,叫开了门,手里托着一大盘白切冻肉。随着他的,另有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小厮,手里提着大壶热茶。
笔筒说:“我家老爷担心众少年等不到晚膳早已饿了,叫先拿来与诸位充饥。”
宝卷当下便从榻上翻滚下来道:“我已多日没闻着肉味了,好香!”
封驭也要去抢:“表兄,这可是冻肉,你的鼻子如何闻得到香味?”
敢斗也饿了,抓了一块往嘴里送。那两个小厮一旁站立,看着直笑,——并无鄙薄的神情,自是天性流露。秦娥见秩序乱了,喝令道:“都不准抢着吃!不怕别人看见丢了体面?!”
供众人使唤的笔筒还是笑,不过眼睛却老瞟来瞟去,时刻扫着每一个人。忽然,他的目光直愣愣望着榻下了,榻下藏着的兵器显露一角,在天光照射下锃亮锃亮的。
秦娥还在说:“汉朝陈平分肉均等的故事你们想必早听说过了。从现在起,我就是分肉的陈平,尔等须得一一听从,否则群起而攻之,再没他吃的份肉了!”
众人服从秦娥的权威,收敛了,由她做主。秦娥便以箸把冻肉分作八分,并不均等,六大二小,小的留给自家跟丹歌,大的都给了男孩儿和翻雨。翻雨笑道:“看来妹妹忘却我也是女孩儿家家了。”
“姐姐是曳落河,又喜欢吃肉,那就多吃点。”
翻雨不客气说:“多谢妹妹念着我的这个特性。”
秦娥笑笑,说:“可以吃了。”
众人饿坏了,不顾东西冻着,就着热茶吃得狼吞虎咽,一转眼工夫便风卷残云了。宝卷还不住以舌咂唇,盛赞这肉做得实在太好吃了。再一会儿,热茶也不见了踪影。
笔筒笑个不停,对新来的小厮说:“你且去看一眼汤浴烧热了没有。”
那小厮自去了。
宝卷吃得不过瘾,还舔着手指。蓦地,他诧异了,望着笔筒道:“笔筒,这肉究竟是何等肉,吃起来滋味竟这般独特。”
“这肉吧,吃过的人真没多少人,公子自然觉其滋味独特。”
“起码得说说是啥肉吧,”宝卷说,“要不然,我得说是人肉呢。”
“告诉你,是狙公肉哩。”
宝卷愈加糊涂了:“狙公肉。狙公是啥动物,俺听都没听说过!”
其余少年也都没听说过,全都莫名其妙。敢斗便问秦娥:“狙公肉是什么肉,你可晓得么?”
秦娥笑着说:“狙公就是猕猴,狙公肉就是猕猴肉。”
众人都懂得了,笑着说猕猴就是猕猴,天生灵动的野兽,何必要取下这么老里老气的怪名儿。宝卷又问那小厮道:“怎么,贵庄也饲养狙公?”
“主人养了几只,喜欢看着它几个磕头作揖,人模猴样地讨人喜欢。”
敢斗问:“这一带出产猕猴?”
“是二十几日前一个路过此处的胡商贱价卖与我家主人的,说打仗了,要逃命,留着没用处。我家主人看着喜欢,就养着了,可昨日说此生尚未吃过狙公肉,便忍了忍心,杀了一只吃,多余下这些肉。你几个少年真有口福。”
众少年虽说在长安总见到杂耍艺人用来逗趣的猕猴,但从没吃过它的肉,没想兵慌马乱中意外尝到如此怪异的美味,不禁笑了,说难得,以后回长安去,不妨多吹嘘此事与人听。
此前,封驭一门心思吃肉;如今吃完了,却沉吟一番,说:“对了,我小时候倒是吃过好几回狙公肉,味道似乎与今日吃的有些不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