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窦抱真年老体弱,分了房后睡了一会儿,放心不下,便起身,到四个太岁的吃饭的地方来了,见就剩下晋风一个人了。
他诧异,问:“都去哪了?”
晋风抛着热泪说:“两个贱青衣一身盛装,要献艺与去尘、宝卷哩!封驭听了,也跟去了。就俺不去,一个人吃煮鸟蒸饼,乐得逍遥自在!”
窦抱真最先想到的是夜里寂静,万一刀婴、赤火一伙追来,叫他们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
在他想来,刀婴、赤火无所不在,防不胜防。他赶紧奔跑去村口,截住去尘等人道:“公子莫非昏了头了!载歌载舞必定大音大声,若是左近有歹人,听见杀来,可怎生是好!你我老的老,少的少,就猪瘦、羊肥两个黑昆仑杀得猪斩得羊,寡不敌众!”
去尘见他来搅自己的好事,一把推倒他,踏上一只脚道:“那你干脆去死,横竖也老了!一死便不会有这么多的顾虑了!”
宝卷也啐他道:“也不想想,琵琶能弄出多大的动静,两个小娘子的一唱一舞比得了震山动谷的大虫叫么!”
窦抱真用双手紧箍去尘的脚道:“若是实在想听歌观舞,屋内也是可以的,何必要特地到户外去呢!”
去尘愈加怒不可遏,狠命踩踏他道:“去死吧!”
解愁、丹歌一边劝开去尘一边又对窦抱真说:“你老窦好不晓事!那么局促的村人屋舍,如何歌舞得开来!”
窦抱真起身大哭道:“若是一定要在外头歌舞,老奴斗胆叫几位公子去流水淙淙的河边,不然老奴情愿一死了之!老奴即便死了,这满身的怨魂也要飞回长安家中,将满腹的委屈诉与我的好相爷听!”
去尘没奈何,叹息道:“忠心耿耿有时也是大坏事,处处拴束住我的手脚,连眼睛与耳朵都得不到一点点乐子!好吧好吧,就去河边吧,但愿这附近没有河流,即便有,也是静静的流淌!”
窦抱起身了,已不成样子,呜咽道:“公子听小人便好!公子听小人便好!两位公子稍候,小人这就叫鱼二、元宝骑马找河水去!”
跌撞去了,不顾去尘几乎伤着他的老骨头了。
解愁、丹歌对视一眼,彼此点头。她俩是这么觉着的:即便歌舞声给河水掩盖住了,至少还能趁此机会向去尘、宝卷等人进言,尽快揭露窦抱真的阴谋。
或许是老天成心要帮窦抱真的大忙,鱼二、元宝找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没说流水迅疾,满是潺潺淙淙的声响,故意隐瞒下来。窦抱真不信,以为这两个小厮有心帮王孙,便亲自去看过了。
他大喜过望回来了,叫牵来马匹,让去观赏歌舞的人都上马。晋风自然也不肯呆在这个死寂一片的村子中,一同跨马去了。
河流还没到,便听得见湍急的流水声了。窦抱真选中近河的一处林子,叫众人都到里面去观赏。
去尘道:“里面黑,不可不生火。”
“生火,自然要生一蓬亮晶晶的火来!”说了,窦抱真便叫鱼二、元宝赶紧进去生火。
褥子铺好了,去尘、宝卷、封驭、晋风并排坐了。因携来了杌子,解愁坐上头拨弹。此回不再是曼妙的胡旋曲或激跃的胡腾曲,而是宫闱里都难得听得到的《红窗影》。
那曲子为双柱调四十叠,难度颇大,她全力以赴,奏得比流水还像流水;只是流水一去不复返,可那曲子萦回绕转,周而复始,听得四个太岁想起一些颇为不堪的往事,难得伤感与流涕了。
至于丹歌的舞,纯是率意为之,事先并未与解愁合练过一分一秒,却与之极为和谐,身姿柔柔挺挺,舞影婆婆娑挲,所谓妙音配绝舞。
后来,丹歌的舞姿渐渐压倒解愁的乐音了,不独去尘、宝卷观赏至身呆目傻,即便是行将朽烂的窦抱真都看得涎瞪瞪了,口水都不知不觉掉落下来,恨不能一口吞掉丹歌,另一口咽下解愁。
他心下想道:“一到了古城,交毕杨去尘、谢宝卷等人,我便执意要向刘将军要下丹歌、解愁!得偿所愿,由她两个一左一右挨着睡上几个白天黑夜,也不枉度此一生了!”
这么一想,略微踏实了。
忽然,解愁、丹歌戛然而止,向四个太岁深深唱了诺道了福。去尘喜不自禁,招手道:“解愁,你过来,我跟你说事!”
宝卷大喜过望,亦招手说:“丹歌,你到我近前来,我也有话说。”
解愁、丹歌便到得他两人跟前,面红气促,胸脯鼓起,格外诱人。去尘、宝卷并没先向自己的青衣说什么,先彼此看了一眼,以无声确认先前的口头协议是否还有效。
而后,去尘对解愁道:“这一路走来,宝卷兄已算得是我的挚友了,故而,恰才你的曲子算是我命你献给他的。你应一声,这事便做成了。”
解愁就向宝卷淡淡一笑:“奴恰才那曲子是特意为王孙抚的。”
宝卷抓耳挠腮向丹歌道:“俺的好丹歌,去尘兄与我愈加亲密无间了,你都看见听见了吧?你可听我吩咐,说却才你是专门舞给他一个人看的。”
丹歌也并不违拗,乖巧朝去尘道:“奴家那舞是为你去尘公子一个人跳的,但愿你还喜欢。”
“喜不自禁哩!”
“既然我四个人如此亲密无间,丹歌,这河边不错,你可陪我的去尘兄走走路说说话。”
与此同时,去尘毫不迟疑吩咐解愁道:“你可守在吾兄宝卷王孙边上,暂时把他当成我本人!”
这突如其来的调换太出乎丹歌、解愁意料了,两人自然极为不情愿。
可她两人到底是聪明人,没忘却今晚要做的大事,仅仅互相看了一眼,便达成了默契,假意应承下来了,——丹歌似乎是对解愁说:“妹妹,你代我劝说宝卷王孙!”
解愁仿佛是对丹歌说:“姐姐代我说服去尘公子!”
既然事情开头这般顺遂,去尘便起身,楼着丹歌肩膀对窦抱真道:“老窦,你自带其余人回村舍去,我与丹歌姑娘走走逛逛,稍顷就回来。”
宝卷也说:“我也是,与解愁说说闲话而已,你老窦无须说是或者说不是!”
窦抱真是大盗巨滑一类的人物,一看情形,便晓得去尘、宝卷在动什么念头。
他并不反对去尘带走丹歌、宝卷带走解愁,以为越是如此,去尘、宝卷就越忘乎所以,对迫在眉睫的险局就越浑然不觉,于是顺水推舟说道:“不能呆得太久,夜深之前务必回来。”就带其余人回村舍去。
晋风却不肯随窦抱真一同回去,追去尘扯他衣裳:“去尘哥,我也去嘛,三人一同说话不是更有趣嘛!”
去尘不容她干扰,推她到地上:“你嘛,以后再说,今夜我不用你!”
便搂定丹歌,沿着泛着星星之光的小河走去。宝卷、解愁走的是另一方向,正好相反,免得互相打搅了。
窦抱真见如此,笑了笑,唤封驭过去搀扶号哭不已的晋风回来。晋风向来对封驭不屑一顾,如今却搂着他大哭道:“封驭,你说我煌煌将门之女,为何在杨去尘、谢宝卷眼里竟然连丹歌、解愁都不如?!”
封驭与死去的兄长相同处乃在于,也从没抱过女娘,为此抓住机会,搂得她紧紧的,笑道:“丹歌、解愁差你远了哩!”
“为何杨去尘反倒对我不屑一顾?!”
“无非看错了人,若是我,爱你到海枯石烂哩。要不,我与你也往河边走走?”
晋风清醒了,推开他,呵斥道:“即便当尼姑作道姑,我也不要你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做丈夫!”
便到其余人之中,哭着随窦抱真回去。封驭也不气恼,嘿嘿笑着竭力跟上。
去尘到底是窦抱真借以升官发财的宝物,自然不能离得太远了,免得煮熟的鸭子飞跑了。到了河与村之间的居中林子,他叫众人停下,吩咐鱼二、元宝道:“你两个可分头跟着去尘王孙与宝卷公子,不可丢失他们了。”
鱼二、元宝虽领命去了,自不会真照窦抱真吩咐去做。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索性钻入草中。
鱼二说:“好了,丹歌负责说服去尘,解愁负责说服宝卷,等都说成了,我两个一个带上封驭,一个携走晋风,也就大功告成了。”
“准叫老窦气得七窍生烟!”
却说宝卷见河边的林子越来越密,地上的草儿越来越软,心头的欲火便也越来越炽,就差拉下面皮,扑向解愁了。正好解愁也想趁机说出要说的话,便用琵琶隔绝他道:“王孙暂不可造次,奴家有要紧话说!”
宝卷愣了愣,心想:“对了,小娘子这种关头总要虚言假语一番的。”
便欣喜道:“莫非姑娘也有此心久矣?!”
解愁不置可否,三两下便将窦抱真的阴谋和盘托出,而后说:“去尘不能去古城,王孙也不能去古城,断断死路一条啊!”
这是姑娘的托词哩,以为这么一唬我,我便舍了你么?不成,我绝不能舍了你,你想啊,我的丹歌叫去尘挈去出火了,你得顶掉我的损失!”
便不顾一切,扑她到林中草里,央求道:“好姑娘,你看上去太像太像我的丹歌了,你就暂时当她一下吧!她多漂亮啊,你当她自会更美丽!”
解愁抓住间隙,抽了他一记耳光,反唇相讥道:“如此说来,打你的并非我解愁,而是你漂亮的丹歌哩!”
宝卷大怒,要揍她。解愁却翻身起来,绕于树木后,用琵琶隔绝他道:“王孙务必信我的话!告诉你,丹歌姐姐也在这么劝说去尘!我两个之所以乐意调换,就为这要紧事!”
宝卷欲焰焚身,哪听得入耳去,再三抢去捉她,蓦地,头上挨了一琵琶,顿时摔下了。解愁赶紧蹲下,拍他的额头道:“这下清醒点了吧!”
宝卷凝视她,哭道:“是哩!”
“可信我的话?”
宝卷抽抽答答说:“娘的,偷人家的鸡不着,反折一把自己的好米!”
与此同时,丹歌也对去尘说出那番要紧话来了。去尘同样以为她是借口,便扑翻了她的身子,整个压了上去,嘴亲手摸,还要扯她的衣裳下来。
丹歌臊得满面痛红,挣脱不出。她本要叫唤,可怕窦抱真听见过来,坏了头等要紧的事。她便说:“王孙稍等,我另有话说!”
去尘停下道:“你说啥?!”
“此种风流快活事只要人不死,自然有的是机会。王孙目下人都要死了,何暇顾此?奴家说的话千真万确,是与解愁妹妹商量好了一同说的。由她说通宝卷,我呢,来说通你!”
去尘哪肯放了她,又狂荡起来:“即便死了,你的身子我也要定了!何况宝卷那厮已得手解愁了!”
丹歌使劲摸索草中的东西,意外抓到一块鹅卵石,便狠狠击打他的后背。去尘哼了一声便懵了,喃喃道:“我叫你快活,你却叫我痛死!”
丹歌一骨碌翻到了他身上,揪住他的头发道:“一片片割了肉愈加痛死你!安禄山正等着捉住
你,寸寸丝丝地脔割你的肉呢!”
正说着,解愁提着琵琶跑来了:“姐姐快去宝卷那,他挨了一琵琶!去尘交给我了!”
丹歌便与解愁换回了位置,迅即跑向解愁跑来的西边。
解愁往去尘身边一躺,喘息道:“丹歌姐姐的话你都听清楚了么!”
去尘背上痛得厉害,啜泣道:“大唐的小娘都这般厉害,大唐为何变得这般面容破碎了?!”
“干的好事:死到临头还要将我送与谢宝卷!”
去尘且痛且怕道:“姑娘莫要恼,并非我自愿答应宝卷的,是宝卷逼我答应下来的!你就是我二十年前的娘,我不敢叫他人碰你一根寒毛啊,免得叫她生下的不是我,而是随便什么人!”
解愁不忍心了,手抄入他后背,上下左右抚摸着:“好了,渐渐就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