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气象阴森凄惨,百里之内渺无人烟。再说天说变脸就变脸,风一大,雪便来,还比前些日子下得愈加凶猛:碎琼割面,乱玉钻耳,生生作痛。
且山势也愈加怪异了:明明是平地,忽然成了高处;明明是高处,待转了几拐,却发现原来却是更高处的平地。
去尘、宝卷忍耐不住,恳告秦基业快停下,抱怨说就是躲在马身后避一会儿风雪也是好的。
秦基业训斥道:“大雪上山,犹如逆水行船,不上则下!万万停不得,一停就没了气力,吹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一路望见去尘、宝卷等人不住哀求秦基业停下,而秦基业又不叫停下,窦抱真心中一阵欢喜。对身边的赤火道:“颇有些起内乱的迹象了!下一步,就看那边的刀婴老弟如何演戏了。到时候,古城的刘怀来也该出场了!”
赤火张望远山近谷左草右木,暗笑道:“刀婴等几个兄弟定然在附近什么地方躲着,管家大人自可放心。与杨去尘身子一样重的金珠宝贝谁都不想一眨眼,就如这雪一样飞上天去了,再也寻不见踪影了!”
秦基业见天气实在不好,山势实在怪异,又听从前头探路回来的绝地报说有一个山洞可躲一下风雪,便率领众人赶去。
那山洞不大不小,足以容纳下一干人罢了。可喜的是里头温暖如春,众人便脱下给弄湿了的衣裳,去洞中央生下的火堆上烤烘。
昨日的野猪吃光了,可猪瘦、羊肥携着好些拆解下来的生骨头和什件,用铁锅盛了,支在火堆上,不住去捞洞外头堆积如山的雪搁在锅里,说:“我两人要煮出浓稠的骨头汤,就着昨晚预先做成的胡饼,吃得忘了外头的大雪天!”
一个时辰之后,众人瞌睡中醒来。喝了汤,吃了饼,又起身了。幸好风雪小了许多,马也吃饱了鱼二、元宝设法从山里割弄来的杂草料。
雪总算小了一点,秦基业就让重新上路。一干人上俯下仰,爬过一座人字形小山,意外望见下头有一条蜿蜒迤逦的正规山道,便推测附近肯定有人家或者官家。
正待上得那路去,马蹄声得得来了。
因在山里,先听见空谷足印,许久才见骑马者到来:几个官军戴着兜鍪,跨着几匹快马,左弓箭,右佩刀,加鞭疾驰,号衣后绣着一个大大的“唐”字,众人都停下了,望着,有些诧异。
窦抱真明白必是刀婴等几个家丁装扮的,便朝秦基业道:“显见得是官军的快马信使哩!不如赶紧叫住,打探一下路途或局势!”
秦基业便大声道:“几位军爷去哪,可否暂住,容在下问一下大事不?!”
那几个人吃惊不小,顿时勒住马,回头张望道:“兀那汉子,你是何人,为何带这许多人在山里!”
“我几个是买卖人,先前在中原失却了货物,现要去江南去避祸!”
有个士兵道:“正好,我几个要找古城公干,可因为风强雪大,迷失了道路!你几个可晓得从哪儿走,可以去得径直些!”
秦基业道:“叫古城的城池多了,不知几位军爷要找哪个古城!”
一人道:“也就是汝水上头,往北走两百里遇得见的古城,从前由燕人张翼德占据过的那座出了名的古城。”
秦基业道:“在下恰好带着《皇舆图》,几位军爷不妨凑过来看一眼。”
那几个军卒自家窃窃说了一回话儿,稍后道:“不必了!你看了指点我几个路途就好。”
秦基业马上取出置于囊橐之中的《皇舆图》,匆忙看了看,扬鞭指点前头道:“几位军爷走迷了道,正往南处而去,南辕北辙了!”
那几个军卒便赶紧掉转马,谢了声,便要走。窦抱真赶紧纵马稍稍近得前去,望见为首的那军汉果然有些刀婴的模样,便主动搭讪道:“几位军爷且住!北边的战事如何了?古城眼下驻扎有官军么?”
秦基业也说:“若是大唐运势转好,我等也好放心下来,不必日夜兼程赶江南去了!”
那几个军汉又勒停了马,为首的刀婴尽量不看秦基业和其他人,总是兜转着马,用变身说道:“就看在你几个指点迷途的情份上,说说就说说!横竖天下有不少人都晓得了,因你几个在山里,难免当井底之蛙!
朝廷总算缓过几口气来了:就在上月,平原太守颜真卿与真定太守颜杲兄弟俩在安禄山的后面起兵拥戴朝廷,杀得安史一个措手不及!
别看上月中安禄山攻城略地,占得河北河南许多郡县,可如今转瞬都丢失了,连回老巢范阳的退路都给切断了,手中只剩得范阳、卢龙、密云、渔阳和汲地、邺地六个郡了!”
秦基业等人闻得这么大的喜讯,便都拍掌,直拍得山鸣谷应、鸟飞雀翔。刀婴趁势又扯着嗓门说:“另有好消息: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大人的大军也破敌无数,眼下已占得河右,京师有了屏障!”
秦基业道:“潼关现由何人率军把守!”
刀婴说:“自然是威风八面的哥舒翰大人!”
秦基业等众人愈加喜不自禁,都嚷着说:“这下可好了!再好不过了!”
只有晋风有些奇怪,跟解愁和丹歌说:“不对啊,听我爹说过,若是天下有变,圣人首先差遣他守住西进长安的通道,如此,则率军把守潼关的该当是我家阿爷呢!”
解愁轻声告诫她:“千万别说你爹是高大将军,小心歹人听说了把你掳走当人质!”
丹歌添了一句更加要紧的话:“或者径直献给安禄山!”
晋风并不傻,立刻掌了两下自己的嘴,不再说了。
刀婴率着的假官军便要走,窦抱真又叫住他们说:“天下大势这般转好,几位军爷为何还要赶去古城!”
刀婴唯恐给秦基业看清嘴面,略按下顶着的头盔,叫同伙先行一步,自家停住,侧身道:“古城驻扎又刘怀来大人的几千人马,我几人奉命去他那儿,下令他七日之内整顿人马、部署守城,随后率军北上,协同二颜,颜杲卿、颜真卿的人马先打下汲地、邺地来!”
说毕,便策马追前头的假军汉去了。众人欢快雀跃,目送他而去,直到他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
去尘忽然道:“刘怀来?那不是我爹刚当剑南节度使时重用的一个牙将嘛!而今居然独当一面,镇守古城了!”
窦抱真连连道:“是是,是有一个叫刘怀来的将军,今年上巳日曾专程去到相府拜谢相爷哩!”
秦基业却道:“好消息,特大特好的消息!边走边说,正好一鼓作气抵达汝水上游,渡河过去!”
众人兴高采烈跟着走,你一言我一语,一直以来的恐惧和抑郁一扫而空了。封驭道:“颜真卿不就是那个大字写得特好的文士么?今日为何也做得大将军,带着手下跟安禄山打起来了!”
晋风道:“当年我爹与他一同考中进士的,只不过我爹靠的是武举,不过好歹也是同年,所以一向认得他。
可一次我爹要他几幅字,说书阁中挂着好看,他却一点不给情面,说我爹是杨国忠的人,他的字即便写给狗,也不写给我爹或者杨国忠!”
去尘怒道:“咄,住口吧,不然我撕烂你的嘴子!”
晋风吓得哭:“师傅,去尘欺负我!他专会欺负我,无非因我有些喜欢他罢了!”
秦基业在前头道:“你若是怕,上前头,到师傅边上呆着。”
众人都笑了,宝卷道:“师傅不晓得,晋风宁可去尘撕拦她的嘴子呢,只消去尘肯屈尊入赘到她爹的府上!”
去尘愈加恼怒,过来要抓晋风:“这故事是你杜撰的!就因为我家阿爷现在成了众矢之的,你就敢编派他的种种不是了,换了还在从前,比方上个月的长安,你敢编这个无稽之谈么?!”
“不是杜撰,也非无稽之谈,”晋风说,“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当时他老人家太过懊恼了,觉得给颜真卿看不起,要比不结交杨国忠遭受的损失更大!”
去尘怒不可遏,要抓她的头发绞死她,幸好给翻雨一把扭住双手,给反剪到后背去。
“好了,宰相公子,”翻雨说,“你们大唐的臣民个个都畏惧杨国忠的权势,我可是野狼抚养大的突厥姑娘,啥都不懂,就懂得杀个人等于射个鸟!”
去尘连声喊叫刀婴、赤火,俩人却不见到来,窦抱真过来打圆场说:“好了公子,你既知道晋风姑娘是瞎说着逗乐的,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当然是杜撰的,当然是无稽之谈,哪有亲闺女编派自家阿爷在别人跟前丢脸丢大了嘛!”
去尘想明白了,说:“对啊,刚才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其实是在说她阿爷的丑闻,既如此,我何苦跟她一般见识!”
窦抱真问秦基业道:“师傅可晓得刘怀来的出身么!”
“不甚清楚。”
窦抱真看了一眼去尘道:“其实是我家相爷一手提拔起来的,本是我家相爷的家丁头目,后来当了禁军军校,对皇上、相爷都忠心耿耿呢!”
去尘听窦抱真这么说,顿时过来,笑开了怀:“师傅,既有这等好消息,我们何须渡河!索性投奔古城的刘怀来去,想必他会看在我爹情面上保护我们的!”
“胡说!路途遥远,情形不明,不能冒险!”
去尘一想,觉得颇有些道理,便不吱声回去了。
窦抱真呆在去尘等人后头,心想:“不能再拖下去了!这就说投奔古城刘怀来去!不过这话最好由他人说,我说太过冒险了!去尘说最好!可这个纨绔子弟就是软虫子,偏不肯力争!”
便等去尘稍稍落下,到他边上悄声道:“公子还记得么,贵妃娘娘的荔枝就是刘怀来将军负责从蜀地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转送的!”
去尘点头道:“不错,我记得!我爹故此愈加器重他了!”
想了想,忽然朝天叫道:“老天啊,我们何苦走这么长的冤枉路!”
众人都停下住观着他。窦抱真期待道:“公子此话怎讲?!”
“何不这就投奔刘怀来去,在他那儿少住些日子?反正安禄山就快完蛋了,自然无须急着去江南了!”
其他太岁也都纷纷扰扰帮着腔说:“别走了,投奔刘怀来去吧!”
“没必要多走冤枉路,又要风吹雨淋的。”
“若再度碰上强人,不知还会死谁,封牧的惨象我至今一闭上眼睛还有,跟昨天发生似的!”
秦基业掉转马过来:“不成,还得去江南!已走得这许多路了,不可半途而废了!诸位,虽说刘怀来离此地只有两百来里地,可我们真赶去的话,他怕也开拔走了!再说他带着队伍,目标太大,万一叛军包围他,我等岂不就等于自投罗网!”
去尘道:“那几个军汉说他至少五七日之内不开拔去别处!我等即便再去江南,也可令他派兵扈从,骑马杀退守在乾元村一带的叛军!你我何苦费这么大周折,专从上游过去呢!”
宝卷、封驭和晋风愈加起劲帮着他了。
即便是秦娥、丹歌和敢斗,也觉得这么做要妥当许多。他们都不吭声,便是实际上帮着去尘了。
秦基业看着窦抱真道:“窦管家,这事你如何看?”
“小人亦觉得去古城补充些盘缠,要得一些精兵悍卒,扈从我们跨过汝水,要比你我几百里地赶去汝水上游渡过去要安全得多。再说老奴特别担心汝水上游也有叛军,真那样就麻烦了!”
去尘等人越发激动:“师傅不能再犹豫了!”
“若是我几个死了,归你的钱财也到不了手了!”
“师傅知错必改有何不可,何必这般固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