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基业一干人沿着走荒草凄凄的小道,就快接近死寂一片的乾元村了。今晚没雪没风,居然听得见汝水哗哗流淌与叛军哇哇胡闹。
秦娥走在最后头,听得身后窸窸窣窣,似有人追上来,便作速说与翻雨听。翻雨杀敌心切,倏地伏在路旁草中,而秦娥走了几步,也隐藏起来。
那人赶来了,秦娥手中的佩刀便举将起来,同时伸出腿去钩他的脚。那人哎哟一声,给绊倒了,转眼颈脖上便横着秦娥的佩刀和翻雨的短剑。
竟是敢斗,失声道:“姑娘,是我!姐姐,是我!”
秦娥作色道:“你跟来做什么,差点叫我出了大闪失了!”
敢斗爬将起来,笑道:“当你的刀下之鬼并不冤屈,至少劳你的大驾亲手埋了我哩。”
翻雨笑笑,回到前头去了,而秦娥则一拧脸道:“你死你的,我活我的,两不相干好了!”
丹歌听得后头的动静折回来,见是敢斗,笑着说:“师傅料定敢斗王孙跟来了,叫一块进村去呢。”
秦娥瞪敢斗:“跟去吧!不过贼兵可不是我秦娥,断断舍得砍下你的脑壳呢!不可发出大动静,免得招惹他们过来!”
敢斗喜不自禁跟上她,脚下呼呼生着风。
刚摸进那村里,倒也奇了:天上的月亮神不知鬼不觉钻出云来了,虽不全,却明亮,惨惨白白,澹澹溶溶。
秦基业仰面望了一眼,感慨道:“老天开眼了,遣得这般明的弯月出来,便于你我掩埋村民!”
当下率众人进入那家死人最多的人家,擘画道:“就分成两组:秦娥、丹歌、翻雨与敢斗找农具来,就在这个院落里掘出一个大坑,先把这头的死人掩埋了;三位突厥老弟与我挨门逐户,抬来其余死尸来,一并掩埋了;若实在埋掩不下,就去对户人家再掘一个大坑!”
秦娥、丹歌啜泣道:“师傅,可否先掩埋了死去的女孩儿?”
“赤着身裸着体呢,不胜其冷呢!”
“自然!”秦基业说了,便带三个凉州汉去其他人家。
敢斗进屋子里摸索一番,找来三把锄头,与秦娥、丹歌一起劈开给雪和血浸软的泥土,渐渐掘出一个坑来,随后再予以加宽加深。
这么做之际,秦基业、突厥汉不时进入来,抬着赤裸的年轻女人,而后才是男人、老妇与小孩。
大院落的大土坑终告掘成,边广底深,是秦基业、曳落河将尸首搬来之后,帮着加速掘成的。秦娥、丹歌、翻雨三个女孩儿要先埋下惨死的女孩儿,秦基业、突厥汉与敢斗不便逗留,就出外去等着了。
如水的月光下,秦娥、丹歌抱作一团,哭了许久。较为年长又略微隐忍的翻雨道:“妹子们,莫再哭了,擦拭一番入土为安吧。”
秦娥点头道:“妹妹这就叫敢斗打水来。”
去到门首,对敢斗道:“村子里必定有井,你可寻几样能装水的,打来送到这门外,我与丹歌、翻雨姐姐擦一擦那些美丽的女孩儿。”
敢斗作速寻到了木桶,也找见了井水,却怎么都打不上来,不禁着急说:“人都死了,擦了又活转不回来,何苦多此一举!耽误了过河,岂不因小失大!”
秦基业过来了,娴熟帮他打上来,并徐徐开导道:“你终有一天要当女孩儿的郎君的,更要做女孩儿的阿爷。秦娥、丹歌和翻雨做得对,——谁说那些女孩儿死了就该那样子去见同样死了的家人?”
敢斗垂头说:“我只是有点担心再这么耽搁下来,即便是秦娥也会遭遇危险……”
“横竖已耽搁下来了,再耽搁些时辰不碍事吧。”
敢斗点了头,送井水去到院落门外,敲了敲门便退后。
秦娥、丹歌和翻雨取了那水,先将木棍拔离那些女孩儿的身子,而后脱下自家缺了一大块的外衫,浸了水,挨个擦拭去所有被奸污的女孩儿身上的血污,而后一个个推下大土坑去了。
那些女孩儿都躺在坑底了,丹歌哭得很伤心,道:“明年今日就都成白骨了!”
秦娥反倒不哭了,说道:“姐姐,我与你不如当着这些姐妹们发誓:哪日你我砍了叛军的脑壳,祭奠她们!”
翻雨帮助丹歌拭泪,慷慨激昂道:“好妹妹,说得极是,姐姐早就发过同样的誓言了!”
秦娥于是发了誓,然后跟丹歌、翻雨盖了土,再告知外头的秦基业、曳落河和敢斗可以进来掩埋其他人了。
秦娥意外不见敢斗,急切问道:“他去了哪了?!”
秦基业道:“就在一家人家的井跟前,非要学会如何打水上来。恰才笨手笨脚,一桶水就打得三二分上来。”
秦娥道:“这个太岁如今越来越不像太岁了。”
秦基业等人一鼓作气,将剩余的男女老少尸首放入那个大土坑。敢斗跑回来,兴奋道:“师傅,我能打井水上来了,容易得很哩!”
秦娥嫌他咋咋呼呼的,瞪着他道:“莫再笑了,死人成堆的地方有甚可乐的!”
敢斗立刻噤声了,帮着扛推最后几个死人。他悄悄挨近秦基业说:“师傅,我在一户人家草堆里无意中见着好些棺材呢!有红漆的,有黑漆的,还有白皮没上漆的!”
秦基业正与超影将那个最后死去的父老放入就快填满了的土坑,说道:“定然是户以棺木为生的人家,哪想到今日自己与家人也没棺没木入殓了!”
秦娥听得了说:“若早见着早来说,还能用来盛敛那些可怜的女孩儿呢!”
丹歌说:“是啊是啊,可惜刘王孙说迟了!”
秦基业则道:“不然,这个情况很要紧,至少说明这附近有大林子,但愿绝地等人这会儿已找到并砍伐下来了!
不消一个时辰,所有的死者,包括那条大狗的骨头都到了地下,堆得老高的土只用了极少一部分便覆盖平了土坑,秦基业如释重负道:“差不多弄成了,可以找绝地等人一块儿做木船了。”
敢斗莫名其妙又笑将起来,却什么话都不说,中了邪一般。秦娥又怒了,瞪着他道:“哪日你死了,看我不笑翻天!”
敢斗赶紧敛容正色道:“我笑,是因为有更好的法子渡过汝水去,不必铿铿镪镪做木船了!”
“你梦见你自己插翅飞过去了吧!”
谁曾想到,秦基业也笑了,笑得更放肆,说:“绝妙的法子:就是守河的贼兵见着了,也一准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
秦娥等人面面相觑,一时还没领悟。
秦基业望众人道:“你等还不明白,就多想一想敢斗发现的那些棺木!”
俄顷,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都道:“好法子!”
“俺为何没想到!”
“得来全不费工夫!”
事不宜迟,秦基业当下便要敢斗带路,率其余人一同去看一眼那些能派上渡河大用场的棺木。
真还不少,足足有二三十副,堆在一个大草料房里,上头覆盖上了稻草。
秦基业很满意,重新清点完了,说:“这户人家显然在仓促之中闻见叛军来了,便用草料覆盖上了,免得给夺了去,哪想到一家人丢了性命,这些寿材再也买不了了。
幸好这些好物件没给叛军见着,不然准当做可代用的木船,一把火烧毁了。走,离开这阴森森的村子,尽快找到绝地他们,叫立刻停止伐木做木船!”
八人投村外小路奔走之际,秦基业把那些棺木的妙用想得臻于完善了:“官军变叛军,杀死这么多田舍儿作为投奔安禄山的见面礼。
如今把守在汝水边,其用意自然是不让北岸的百姓南下,同时不叫南岸的官军北上。我估摸那些贼人不可能全然忘了刚杀死的无辜百姓,又逢到这么一个怪不可言的黑夜。
你我定然要抓住天亮之前好时辰渡过汝水去。可以说错过了今晚,明后日就难上加难了!”
众少年见他说得凶险,小脸全都变了色了。
但秦基业转眼又说:“好在师傅想周全了:尽量找一个百来步之内不见叛军的渡口,两个人一组,悄悄抬着棺木到河边,装入人来,放入河去。
能顺利划到对岸便好,若是实在不能,叫贼兵见着了,索性顺流而下!叛军见汝水中忽然有了这许多棺木,必定以为是乾元村死去的百姓显灵去江南了,必定吓得一哄而散!”
秦娥补充道:“师傅真要叫叛军一哄而散,还可多令几个人穿着白衣涂上红色,在贼兵忽然见着河中飘荡的棺木之际,哭哭啼啼走向河岸。那么一来,贼兵就果真一哄而散了,我等乘胜渡河就愈加容易了!”
秦基业道:“秦娥说得对!但凡良心有愧的人,心里最怵鬼神了,不然愧字左边就不是个心字,右边就不是个鬼字了!”
其余人也都觉得秦娥补充得妙,赞不绝口。但敢斗委屈说:“明明是俺发现的棺木,师傅父女就便想到的计策,也是我刘金斗首先想出来的,为何如今却没了我的功劳?”
“对了对了,是刘金斗最先想到的,我和师傅进一步完善罢了。”秦娥说。
众人这才齐声夸赞敢斗聪明伶俐,令他好受些了。
到得较为开阔的野地里,秦基业对超影说:“你就地与你大哥联系上。”
秦娥、丹歌、敢斗很诧异,觉着两厢里你不知我在哪,我不知你在哪,不可能这么容易取得联系。不料超影自有本事,只见他双掌聚拢,去嘴边一放,便吹出夜鸟掠过天空发出的鸣叫声,逼真极了。
敢斗很兴奋:“这个我也会呢!”
便照着做,真发出逼真的鸟鸣声来。
稍顷,西头传来相同的声音,雌求雄、雄求雌一般。
秦基业笑道:“隔得不怎么远,就在北边,大约一里开外。”
当下嘱咐秦娥、丹歌和翻雨说:“敢斗随师傅一同去找绝地阿叔,你三个女孩儿莫跟去了,赶紧回砖窑,说与窦抱真找到船只了,天明之前一准渡过汝水去。其余一概不说,等师傅回去,一一说与大家听明白了。”
不说秦基业等人如何去与绝地等人聚首,却道秦娥、丹歌和翻雨正抓紧时间走回头路,忽然南边突来十来个贼兵,两个跨马,八个徒步,操着的军器月下闪着一道道寒光。
幸好翻雨看在前头,赶紧按下丹歌和秦娥,与她俩一同滚入草丛中去。稍顷,那些人马到了,说着话:“还是不见那马的踪影,莫非窜入死人村子去了?”
“你我重进死人村子不打紧,可若是碰到死鬼缠着索命,可如何是好!”
“去里头望一眼便回汝水去,将军怕有官军人马到周遭了,着实放心不下。”
你道那几个贼兵寻的那匹马究竟怎地一回事?
其实简单,正是窦抱真出的那个计策:赤火出得待着人的砖窑后,便去待着马的毗邻砖窑,悄不出声,牵出那匹秦基业所跨的大白马来,跨上慢慢地跑,一俟挨近贼兵把守的汝水岸,便蓦地驰骋起来,他自家却轮流藏在镫下,——
马左边朝着叛军,他却藏在右镫一侧;马右边朝着叛军,人便藏于左镫一侧,却故意略微伸出脑袋,似在窥视。
他看见三三两两的贼兵都奔跑起来,听见他们惊呼出声,说那马必定是别处跑来的,侧面藏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
看见的贼兵立刻禀报给宿在河边营帐中的将军。那将军怕有官军悄悄潜伏来了,实在不放心,便下令小股人马务必先弄清那幽灵一般的大白马和上头的人来自何处,意欲何为。
小股贼兵当下出动了,望见大白马投乾元村去了,虽说吓坏了,还是决意去望一眼。
赤火早就与大白马投另一条道回到砖窑,神鬼不知牵入马后,自家便回到人呆的砖窑中,报与窦抱真说叛军中计了,正朝乾元村而去。
窦抱真很得意,说:“多半捉不住秦基业那厮,可秦基业一旦撞见叛军,必将有一场遭遇战,起码几日内去不了汝水另一边了。”
赤火纳闷:“管家大人为何不叫小人直接告知那些贼兵,说去尘等王孙就在你我手中,可捉住羁押下,再找机会献与安禄山?”
窦抱真摇首道:“那么大的功劳自然不能让与新近投靠安禄山的人马,所以一定要交给刀婴引来的安禄山亲信,这才算大功告成!”
赘话少说,却道秦娥等三人见那些人马鬼鬼祟祟挨近死人村,便爬起身弯着腰返回砖窑,彼此说:“好悬!”
“得尽快说与师傅听叛军发现什么意外了!”
才走得几十步,迎头撞见前面又走来四个喝得醉醺醺的贼兵,此番,要躲避已来不及了。那四个贼兵见着月光下有三个人,顿时停住了,惊恐问:“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