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别人不说话可以,翻雨却不能。秦基业听见她一个劲问薛楚儿、黄幡绰,今天她躬逢盛会,算不算已赶上大唐盛世,以后足以对子孙后代吹个没完没了。这倒起了一个伤感的话题。
年老的李龟年垂泪说:“可惜,老岐王存世年代,王府里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盛况姑娘因还没出生,自然不可能赶上了。”
“虽然如此,但李大师不妨给我描摹描摹,叫我仿佛置身其中!”
“姑娘容貌是现存的,是描摹得出来的,”李龟年看着翻雨喃喃说,“然当年歧王宅里的盛大景象无非两句八个字:往事如烟,不堪追回!”
“是啊是啊,”黄幡绰举杯说道,“那年,圣人独步秉烛,贵妃步辇随从,夜观兴庆池东沉香亭畔移植的四本木芍药之盛景翻雨姑娘若也赶上了,当然可以跟后人说个没完没了,但姑娘既然没赶上,我跟李大人还是不说与你听了,除了怕你眼馋,还因说不清楚,明明都还在眼前的东西就是说不清楚。”
“既如此,索性不说了吧。”李龟年说。
“吊胃口二位教师这是!”翻雨美目怒睁说。
“当时我跟李大人都在,还有另一位李大人,李姓白名,姑娘想必耳熟能详。圣人说既然尔等天才都在,加上我这个天纵之才的皇帝,那么面对此夜此花,万万不可唱过去的老歌旧曲。
李白,着你写诗;李龟年,命你作曲;黄幡绰,令你旁白。就这么给朕来上一曲天上不闻人间从无的天籁!”
“而后呢?!”翻雨眼睛都直了。
“而后就出了以这首诗打头的三首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晓拂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薛楚儿流泪说道。
“姐姐当年也在皇帝身边?!”
“可惜不曾,光听说了。”薛楚儿抹泪说,“当年姐姐也才十来岁,不曾有幸躬逢其盛!”
这一番番的话语居然叫胡姬翻雨也泪流感伤了,道:“若是我早点生,早些遇见各位就好了。”
“说说,那样又怎么着?”公孙大娘笑盈盈看着她问道。
“那样,翻雨就可以跟着黄教师、张大人学戏,随着李大人学乐,向公孙大娘学剑。一个个拜师学艺过来,就等于享受完了大唐的繁华安乐了,不至于而今想起有限的人生,不是当炉卖酒就是舞刀防身了。”
这情真意切的遗憾直说得所有人都叹息乃至掉泪。
“好了好了,都别感伤了。”李龟年说,“大唐还在,圣人还在,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虽然我已六十岁了。”
说毕,滚动梨子到众人跟前:“来来,吃梨,吃圣人舍不得独享的鸭梨。”
翻雨要直接咬梨,李龟年不让,说要叫百年神龟来献艺。说罢,亲自捉得龟来,让它嗅闻梨的味道。翻雨不解:“这又何必?”
“太有必要了,我的名字里头有个龟字,而这名字还是圣人赐予的!”
“就像我的名字翻雨是我秦大哥赐予的一样!”翻雨热切看着心爱的“大哥”说。
“圣人说:龟年啊,但凡你在这里吃东西,须得叫这老龟先替你闻一闻有没有异味,然后再吃。”李龟年半笑半哭,“免得有人忌妒你给朕宠幸,给你下毒。”
众人直点头,却看见百年老龟闻到鸭梨味,突然扭头就走。李龟年发怒:“怎么搞的,居然把圣人都舍不得吃的宝物藏坏了!”
黄幡绰拿过刀子,从中剖开。众人果然发现金玉其外的鸭梨里头整个朽烂了,真正败絮其中了。
接着是第二只,直到最后一只,无不如此。
“这神龟果然神奇,”翻雨说,“可惜这些好鸭梨了,好不容易保存至今,却不能吃,只能看着觉得好了。”
即便如此,厌胜雅集仍在继续。众人吃菜饮酒奏乐聊天,不知不觉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时分。
最后一杯见底,黄幡绰悄然对秦基业说:“秦兄弟,黄某人要把解愁姑娘托付给你带去江左。她是小弟最为欣赏的琵琶善才,打小就到了梨园,家再里没亲人了。
虽说后来给万春公主要去府上侍候公主驸马宴集,但终究还是在下的门生,所以不能白白死在京城。听说最近公主腻烦她了,其实是怕驸马喜欢她吧。我便劝公主把解愁退还给梨园。
做到了这个,我又说服相爷把她交给要随秦兄弟去江左的杨去尘。这么做,实则是变相把她交付与你,希望阁下把他当作兄弟的亲闺女相待!”
趁他人不留神,秦基业紧紧握住黄幡绰的手,频频点头,却没有说出任何听得见的言辞来。
正式上路前,秦基业又到去尘隐居的南山别业,与杨国忠最后见一面,当面听取他的最后叮嘱。
杨国忠先让他见过跟着去尘去江南的管家窦抱真。窦抱真长得中等偏矮,尖嘴猴腮,言语暧昧,目光流动,一看便不是省油的灯。
杨国忠挥斥去窦抱真,对秦基业道:“师傅一路上须得尽心尽力,确保我儿安然抵达江南!但愿我能辅助圣人剪灭安禄山那厮!等那时天下重归太平,先生可携我儿顺利返京!相爷我若还是相爷,必当抬举你做成禁军大统领!”
秦基业应声道:“在下尽力而为就是了。”
杨国忠停住不语一会儿,又说:“倘若到时候先生不能再带我儿回来,大唐江山必然倾覆了,本相爷与另四个儿子都不晓得死哪去了!”
秦基业不便评说,等着他往下说。杨国忠喟然长叹道:“真那样的话,师傅须得好生照顾我儿,就留他在偏远的江南住下吧!
过个几年,就由你做主,替他选一门亲事,姑娘美貌不美貌,富裕不富裕,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生下几个弄璋的儿子,也好承祀我杨家一门几近灭绝的香火!”
秦基业抚慰大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宰相,道:“那情形不一准发生,相爷未免过于感伤了。”
杨国忠垂着头,摇了又摇:“有些事先师傅不晓得,本相爷也不便对师傅说。师傅切记切记:那时,等天下重新太平了,本相爷又不再了,千万不可叫我儿出来做官,尤其是不能再做我这样的宰相了,不论那时的天下由何人坐定!”
秦基业问道:“相爷估摸战事何时开启?”
“眼看就快到十月望日了,圣人已带贵妃三姊妹启驾前往骊山华清宫泡温泉去了。这几日去范阳的太监回来了,说安禄山借口边境战事吃紧,不肯随驾前往,圣人引诱他不得了!自然,那厮觉
察出圣人要捉拿他了!”
秦基业明白了:“如此说来,战事就快开启了!”
“是啊,在劫难逃了!还有什么事需要本相协办的,师傅赶紧说,本相爷一准依了,也好尽快上路!”
秦基业便趁机问:“相爷,窦管家跟着去,路上何人为主,何人为副?”
杨国忠道:“一切自然由师傅说了算。不过,若是关涉生活琐事,老窦你让他多管管,也好减轻你自身的负担不是。”
秦基业欲逼他让步:“宰相大人,小人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不必派家丁跟着去!不仅多此一举,而且多有麻烦:若是安禄山打来了,家丁反倒有可能捉了去尘等公子去叛贼那里请赏!”
杨国忠以为有道理,便答应不派家丁跟去尘一同上路,免得处处掣肘秦基业。
杨国忠又召见窦抱真来,下令道:“你听着,老窦!一路上走什么路,住什么店,碰到危险如何处置,遇见争执如何平复,悉听这位秦师傅处置,不得有误!”
窦抱真连连道:“是是,老奴一准听命于这位秦师傅!”
杨国忠又喝道:“你若处处掣肘秦师傅,看我不砍了你的狗头!”
窦抱真唯唯诺诺,抖抖缩缩,可还是问道:“小人敢问相爷大人一句话:那路上小人起何作用?”
杨国忠围着他走了一圈,说:“你嘛,专门照拂我儿去尘的日常生活:他哭了,你哄;他饿了,你喂!诸如此类!”
“小人明白,明白,一路上竭力配合好秦师傅便是了!”
“除了看觑我儿日常起居,若还得空,就顺便配合一下这位秦师傅。”窦抱真听出言外之意,连忙称是。
但这时,秦基业却意外陷入失神状态,似乎在听,但听的不是近处的话语;似乎在看,看的却又是窗外远处那片正在变黄转红的树林子。
“怎么了,秦师傅?”杨国忠纳闷了。
“见谅,宰相大人,”秦基业回过神来说,“这个别业最近你来得多了点,我也来过两回,多半招致好事者的注意了吧。”
杨国忠摇头笑道:“不可能,只是最近三个月来得稍多些,而且每次来,都在距这儿三五里的林子换下马车,只带刀婴、赤火跨三匹马过来;况且这个别业一直挂名寄籍在一个替本相理财的胡
商手里,该胡商正是师傅要去扬州从他手里挑得到十二颗上乘宝石的波斯胡金乃惜。”
“敢问相爷刀婴、赤火现在何处?”
“但凡本相来探视我儿,他俩都在外头守望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无妄之灾。”
“那么,相爷,”秦基业正色说,“若是小人所料不差,他俩已给训练有素的禁军发现并控制了。”
“不可能!”杨国忠大笑着说,“他俩向来配合默契,互为表里,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俩的顺风耳千里眼!”
“禁军来了!”
杨国忠视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又笑着说:“我知道你多年贩马,养成了机警本能,可惜此番你误听错看了。”
“只有天子内厩养大的马才有那般舞蹈般的走步声,”秦基业胸有成竹说,“只有禁军脚上的靴子才发得出这种鏦鏦铮铮的金属音。”
外头果真传来马步声与脚步音。
窦抱真吓坏了,看杨国忠道:“相爷,这可是您的别业,何人胆大妄为,竟敢……”
杨国忠不禁叫喊出声:“刀婴!赤火!”
两匹奔马跑进来,上头分别是手给捆嘴被堵的刀婴、赤火
这下,杨国忠瞠目结舌了。
整齐划一的踩踏声响过,一队禁军齐齐冲入来,将三人包围。
杨国忠喝问:“既是禁军,为何不见右羽林大将军高仙芝!?”
恐慌至极的窦抱真浑身战栗躲在杨国忠身后,只差伏地哀求饶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