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翻雨带秦基业去梨园。她扮回女孩儿模样,穿得风姿绰约,走得风姿绰约。
梨园近曲江池皇宫禁苑处,有敕造的甬道与宫禁相连,便于圣人安全出入。
平素,因圣人说来就来,总有重兵把守,只有出了名的梨园子弟如黄幡绰、张野狐和公孙大娘等人方能自由出入,他人任你是王公贵族高官大员,统统非请勿入。
黄幡绰已迎候在门。蓦然看见姑娘翻雨,他啧啧赞叹她的本色装扮与胡服行头各有千秋,仿佛一是春景一为秋色,但都独具特有的美。
赞叹毕,又着重说:“我久为梨园中人物,承蒙圣人宠爱与训导,如今会的是演戏,能的易容。可哪曾料到翻雨姑娘竟有‘翻手为儿郎,覆手变女娘’的好本事。翻云覆雨,恰好熔炼出翻雨这个好名儿啊!”
翻雨给说得直眨眼:“哎哟大哥,黄教师这一番话究竟是骂我还是赞俺?!”
“自然是赞你。你听不分明,无非不熟悉汉人典故和风俗罢了。”
等说完,秦基业转换话题,问黄幡绰:“时下是万物萧索的秋日,为何这梨园反倒能见着千树万树的梨树盛开?”
“这就是为何今日设梨园会的缘故。”黄幡绰说,“圣人去了华清宫池,要到秋冬过毕再回来。可他老人家听闻梨园梨花在他走后热热闹闹开着第二茬,下令司农署和天文署会聚商议个中缘故,在下代表梨园子弟列了席。
有说今年暑气太盛,加上虫害猖獗,导致梨树装死休眠,等到夏走秋来,暑退凉进,复活的梨树误以为是春天,便争先恐后开了花。有说天星异常,荧皇犯座,须得禳灾厌胜的。”
翻雨点头道:“碰到这种春秋错乱的异常,就是在我大突厥也是要做点法事的。”
黄幡绰问翻雨突厥碰见这种情形,做的是什么法事。她说:“多半用枣木之火驱赶藏匿在花木里头的妖孽。”
黄幡绰说:“可见国与国之间,有许多事儿是不约而同的。”“
不知别处梨树是否也发了花。”秦基业心细,想知道这个。
“也是奇了,”黄幡绰说,“别处他地的梨树都还老样子。”
边走边说,三人已来到梨树最为密集的地带,不禁为眼前风吹梨花一片蝶日映雪海万重滔的盛景所吸引。
最为震惊的是翻雨,兴冲冲对黄幡绰惊呼:“俺胡儿只知当今圣人爱听戏观舞,却不承想这个梨园竟没有亭台楼阁,有的只是千树万树盛开的梨树!
尽管如此,这也俺胡姬眼里大唐应有的大象哩!可惜在胡地出生的太白先生眼下不在长安,没在宫廷,若还在,真不知要写出多美的梨花诗哩!”
黄幡绰打趣说:“其实刚写过,姑娘不曾听说罢了。”
“这才写过?!”翻雨不信,“黄教师念来我听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黄幡绰用他尤
其好听的嗓音吟诵道,“岂不明明白白赞的是梨花?”
“黄大人欺辱我胡姬不懂汉文诗赋还是怎么的?!”翻雨大为不满,嚷道,“这诗明明歌咏我胡天八月的飞雪像梨花盛开,却不是专事摹写梨花绽放之盛况的,何况并非李白所作!
对了,我在明眸皓齿当炉卖酒时见过写这诗的人,叫一个念起来很拗口的名字!”
“岑参。”黄幡绰笑道。
翻雨抗议说。“黄教师变相骂我胡儿粗鄙无文!”
黄幡绰笑了一忽儿,决计教会翻雨尽快领悟强汉大唐的审美意趣:“不然不然。在我中华,某时某刻,此物就是彼物,浑然一体,不分你我。比如刚才那首诗里,雪花就是梨花,起码等于梨花,在诗人眼里。”
“不对不对,”翻雨执念说,“梨花就是梨花,雪花就是雪花,雪花不是梨花,正如梨花不是雪花。要真像你们汉人说的,在一定时日此物即是彼物,那么男人就是女人女人就是男人,你们汉人便用不着那么多的男女大防了!”
“好,好!”秦基业不禁为翻雨伶牙俐齿而抚掌。
黄幡绰却雄辩说:“翻雨姑娘,黄某人绝非狡辩:此物即是彼物在一定时候是成立的:譬如你,那次在斗鸡场装扮胡服少年,你真得把自己看成男子才装得像,可其实,即便在你认定你就是男子的同时,你还是个女子。
再譬如,你总要爱男子的,而女孩儿,不管是你突厥的,还是我大唐的,一旦爱上了,人家不怎么乐意回报你,那你就会爱恨交加,那时节,于你来说,爱就是恨,恨就是爱。”
翻雨马上看着秦基业,愣住了。随即,她的眼里含着一包热泪。为了不掉落下来给人取笑,她马上嚷嚷着跑到前头去摇撼梨树,让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的梨花遮蔽她的泪眼乃至掩埋她的玉体。
“秦兄弟好福气。”黄幡绰由衷说,“翻雨的绝色倒也不说了,尤其可贵的是性子烈心思纯,眼里容不得些许沙子,乐意为所爱之人赴汤蹈火。
那次,我正好出门去陪伴圣人游乐,不料给她拦住去路,说你正在难中,我若不暗中救助,你便人头掉地,我便失去挚友。”
“一直想问你,”秦基业终于问他那个关键问题,“你是如何想到搬杨国忠救我的?”
“你知道的是,本人也算是圣人身边的首席优伶了;你不晓得的是,我祖籍是江左昆山人,也就是玉出昆冈之昆山,属于烟雨江南。
相爷早就认得我,可近几月总是有意无意询问我故乡种种情形,最后问我有没有可能告假,带其少子回故乡住个一两年。”
秦基业明白了:“于是你想起秦某人正好在带少年去江南。”
“是这个道理。”
“黄兄,要不你跟圣人告假,跟我一块儿走?”
“老人家哪离得开我,这不:才十来天不见我逗趣谐谑,便吃饭不香睡觉不美。”
黄幡绰既自豪又自恼说,“这次,圣人叫我召集梨园同道,特地嘱托道:幡绰啊,你们就当是梨花盛开的初春,千万莫辜负老天的意外恩赐,好好赏乐,免得触怒老天,明年开春不再赐我一望无际的雪样梨花。’”
秦基业问:“莫非圣人也隐约觉得大唐有了某种变异,心里多少有些觳觫?”
“正是如此!”黄幡绰说。
忽然,俩人听得走在前头不见踪影的翻雨叫嚷道:“好一座八角亭,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呢!”
“好了好了,”黄幡绰笑道,“小姑娘与多愁善感里恢复过来了,又变成爽直的突厥女子了。”
秦基业笑笑,独自前去,找了找,果然发现左边梨树深处有座假山,假山上安着座砖木结构的八角小亭。
黄幡绰过来,携秦基业上去。一看,已有娉娉婷婷的宫女铺排美酒佳肴,更不寻常的是,宫里的公公也拿来八只金灿灿的大鸭梨,说是圣人专门恩赐给这次宴集的。
“黄教师莫笑我胡儿少所见多所怪,”翻雨拿起一只梨,翻来覆去观赏加嗅闻,“都十月了,大唐居然还有这般精致的鸭梨吃!”
“准确说,是大唐的天子还有鸭梨吃。”黄幡绰说,“郭公公,你给翻雨姑娘说说个中缘故。”
郭公公,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寺人笑着说:“不是才从树上摘下的。
大唐跟别处一样,这个季候不产梨;之所以还有,乃是深宫寒冷,又掘地十尺以为冰窖,从六月摘收贮藏到本月,半年工夫,尚可保鲜,不足败坏,故此还有的吃。不过再没许多了,圣人自家也舍不得用呢,总说:‘即便王母娘娘用她的昆仑蟠桃来换我的梨园鸭梨,朕都不一定舍得呢。’”
忽然,黄幡绰跪下,朝着东边骊山方向磕头三个。包括秦基业、翻雨在内,现场所有人照着做。
八角亭侧面有个小池塘,有不少乌龟趴在石岛上晒太阳,而水中亦有或红或白的锦鲤游弋其间,追逐簌簌掉落下来的点点梨花。
黄幡绰用纨扇指着道:“瞧瞧,那位圣人称作‘老不死’的龟大仙可神了。据说中宗时就在这里了,不过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个规模,不过是皇家寻常果园之一罢了。”
翻雨却说:“你们大唐不是爱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黄幡绰一愣,转而笑道:“等客人到了,请姑娘亲自验证老龟的灵验便是了。”
“如何验证?”翻雨急切说,“验证什么?”
“你看秦兄弟,”黄幡绰对秦基业说,“你把翻雨姑娘调弄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翻雨愈加急切问。
“只会打打杀杀的女曳落河,”秦基业说,“黄教师的意思是。”
“对啊,我穿回女装,不正为了来见识大唐皇家梨园和梨园子弟的绰约风姿嘛,为何总改不掉骨子里的突厥本性?!”
黄幡绰大笑着从宫女手里弄了些糕点,交与翻雨说:“在我大唐,优雅的女娃儿都是靠喂鱼养成的。”
翻雨立刻做出一副淑女的模样,去池塘边给龟鱼喂食。
其余客人次第到了,其中居然有鼎鼎大名的都知薛楚儿。喂鱼正不耐烦的翻雨见着了,赶紧过来拉过薛楚儿的手喊道:“薛姐姐好!”
薛楚儿先是一愣,随即看见黄幡绰在一旁用纨扇模拟胡服少年戴帷帽的模样,悟然说:“原来所谓的胡服少年却是个眉目灵利的美人胚子!”
客人中那位衣着尤其华贵的老年男子,径自将座上琵琶拿来尽情拨弄。顿然起了秋风似的,空气中马上有了凛冽的感觉。所有人都觉得这乐声有些不合时宜,便面面相觑窃窃私议。
“龟年兄乃乐痴,想当年歧王为了表示敬重,特邀到王府,赠以破红绡蟾酥纱,他却放下歧王赏赐,径自去弹旁人放下的琵琶,连尊贵的歧王也怪不得他弹的是薤露歌之类的送葬曲调呢。”黄幡绰笑着解释。
“众人莫怪,”李龟年边弹边说,“梨花秋开,照着宫中的习惯做法,得好好厌胜一番,故而在下须得用这感叹人生无常的送终曲子送送它们。”
他说罢,一同来的另外二人中那个锦衣玉貌的中年女子,即刻从身后抽出一把亮闪闪的金镶玉宝剑,随着琵琶曲左右跳荡上下穿行,舞蹈出另一番声响的秋风来,致使开得不是时候的梨花纷扬坠落,似在做最后的谢幕,——穷尽一生繁华而终告流水落花春去也。
“莫非是公孙大娘?!”秦基业问道。
“不是她,还有谁。”黄幡绰答道。
“天哪,大唐头一等的剑器高手公孙大娘竟也来了!”翻雨惊呼,“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虽说我不曾带来双股短剑!”
便到公孙大娘侧面,空手学她的一招一式,居然舞得颇有些像。
剩下的白衣男客亦步入庭中,一人饰两角:既是用威严的容貌和动作驱赶不祥的大巫,又是给大巫赶得无处遁迹的小鬼。
“这位,便是黄某人的挚友与搭档张野狐!”黄幡绰对秦基业说罢,也加入这一场竭力保持大唐之花盛世不谢的厌胜舞蹈中。
“明日一早或许全然谢了,”黄幡绰说,“现在,则是将进酒杯莫停的时辰!”
众人不说话,都看着不祥的梨花,——虽然在歌舞之后谢了一地,但绝大多数仍在枝头上挂着颤抖,仿佛还在感应大唐四个一等一的伶人所奏的乐所跳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