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武露出一分讥诮的笑。
身为草原人的拓拔虹将军最初在百里氏饱受关内读书人的白眼,连士兵也不服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连他懂得并会唱索伦人的诗歌也被人赞到了天上去。
拓拔虹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出神地望着乌苏里山:“其实这歌,你们终究也不会懂的。”
“来了!来了!”守望的骑兵疾驰过来,挥舞着手臂大喊。
拓拔虹猛地转身:“来了?列队!”
天地尽头,呼啦啦忽然涌现出近千柄白色的大旗,仿佛天云降下,在草原上翻滚涌动。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白色的大旗在湿润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
白狼骑的武士们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关内战士,虽然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鱼鳞甲依旧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的额铁掩住了他们的面容。
猩红的金色牡丹大旗下,黑马上端坐着魁梧的武士,他笼罩在沉重的铁铠中,像是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整整有四十年,关内的军队不曾踏上关外的土地。
索伦武士们既鄙夷这些关内人的怯懦,也警惕着他们精良的甲胄和刀剑。
白狼骑武士们的父辈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场战争中出战,如今见到当年的仇敌,心里都隐隐地不安。
关内战士们的心里则是惊惧。看见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胸阔腿长的健马,一色的漆黑,足足高出关内战马一尺。
战马在索伦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翻着蹄子抖动马鬃,乍看去那片马潮翻腾着,像是随时会以火啸山崩般的姿势发起冲锋。
孟武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
他是军旅世家的后人,长辈们说起世祖皇帝发动北征,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粗铁环甲的蛮子,他们疯一样呼吼着冲向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关内名将们毕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
远不是两国交欢的热烈场面,草原上只有战马的低嘶,此外竟是别样的寂静。
“大汗,在这里,我们是主人。”大合萨压低了声音。
车里虎默默点头,正要带动战马,却看见对面阵前黑马上的武士跳下战马,他解去头盔,抛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着泥泞的草地走来。
车里虎有些错愕,端坐在马背上打量着对方,看他脸侧刀削一样整齐的两撇颊须,一头带着褐色的花白头用一截皮绳束起。
除去那身重铠,他不像是从关内来的使节,却像是上了年纪的草原战士。
“大青国九边名将拓拔虹,参见日逐汗、乌吉延国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半条小腿没入了泥泞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之外,关内武士们争相下马,扯着马镫都单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将不跪,他双手举起,猩红色的大旗上,金线所绣的牡丹花亮得耀眼。
车里虎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对的人是谁,他立刻下马,矮身扶住了拓跋虹的胳膊。
拓拔虹并未起身,而是从贴身的甲缝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羊皮袋子,解开袋口的封绳,将火漆封缄的卷轴高捧过头顶:“百里家主的手信,拓拔虹已经带到了,没有辜负百里家主和大汗的期待。”
车里虎扭头示意,乌吉延部的文书传译疾步上前接下,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呈索伦大汗、乌吉延哈拉达座下:夫万载之远,天地之分,无九州七海之谓,世间诸族,本骨肉之无间,交相亲爱,同涉沧桑。
百代之遥,神帝立国,无天下华夷之隔,普天万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谐乐,共辅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关内关外皆血肉之亲,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没有人敢出声,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关外的武士们乃至大合萨都听不明白,不过文书朗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远远地送了出去,将战马的嘶鸣声也压下了。
从辞意猜测,再不是以往如关内皇朝剑拔弩张的威压,而是关内关外之间亘古就罕见的善意。
车里虎侧眼打量着关内使节,最后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用皮绳挂着一面小小的银牌,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愿两国自此如兄弟手足,永为和睦之邦,教化万民,传至千载。大青国榆林镇总兵官百里峪手书奉呈。”
文书朗诵完毕,又将卷轴呈还给车里虎。
车里虎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短暂的沉默后,贵族和武士们一起高呼起来。
拓拔虹旋即起身,锦衣小袖的奴隶们从队伍中迤逦而出,长而厚软的羊毛毯卷开来一直铺到他的脚下,奴隶们在毯子两侧安置小桌,桌上铺开华丽的细缯,架起了烧烤全羊的火堆,浓烈的酒香远远飘来,大坛大坛的烈阳烧酒被揭开了泥封。
关内武士们从未见过关外迎客的大场面,一望无际的蛮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丝绢围成了欢宴的场所,白狼骑的武士们撤了下去,年轻的女奴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所见都是笑容,他们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个人都有些兴奋难耐。
“大汗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拓拔虹低低地赞叹了一声,躬腰行礼。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拓拔将军带来的厚礼?”车里虎又一次扶起他,“百里老家主的信,是什么礼物也比不上的,我们索伦诸部等着和关内上国的朋友们忘记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拓拔虹和车里虎并排在主座坐下。
“为关内上国的钦使和兄弟举杯!”车里虎高举起银质的大杯。
甄应辂默默地站在乌苏里山脚下,看着这一幕,他终究没有站出来。
如果他告诉格凝苏玛,车里虎已经在与虎谋皮了,那么她一定会对这个阿浑失望的。
索性,还是让这两人保持一段距离吧,这份兄妹之间的情谊,还是这样保留下去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