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里出克说没有从他身上搜到,我就知道是在他嘴里,这枚玉可以吹响,他总是含着。”车里虎凑在火前凝视那枚玉,久久不出声。
车里虎拿袖子擦了擦那玉,忽然放进了嘴里。
阿摩稚要拦,已经迟了。
一个缓缓拉长的哨声响起在帐篷里,渺渺的很是空蒙。
那枚玉吹响的时候有点像是牧马人的羊骨哨,声音却低沉了些,像是隔着水听到声音远远地传来。车里虎所吹的调子,阿摩稚却不曾听过,绵绵的很是悠长,有股秋风般的寒凉。
其间有几个错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可是吹起这个调子的时候,大君那么认真,阿摩稚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到了结束。
“是来自乌西台部的曲子,以前达鲁哈吹给先汗听过,当时的我现在还能记得……”车里虎把玉吐在掌心,紧紧地攥住。
烛火被透进来的微风压得一低,老头子把鹿腿骨抛在了小桌上。
“纵然有这种幼年之时的情谊,后悔也已经晚了。乌西台部灭了,达鲁哈也死了。
先汗年轻时候的好朋友,如今只还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先汗如今不在了,他可给你留了什么遗命,让你什么时候来杀我?”他斜眼觑着,望向铜灯所照不到的黑暗里。
阿摩稚心里猛跳,浑身都发软,几乎要起身跪下去。
车里虎却异常的安静,只摇了摇头:“可里集,你是说我不该遵照先汗的嘱托,去讨伐乌西台部?”
老头子双手抄在腰里,搂紧了袍子,挪了挪屁股,侧过身去把背对着车里虎:“你知道了还问我?”
“我都是猜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老头子不吭声,弓起来像是一只干缩的大虾米,车里虎晃着濯银杯子,看着里面的酒液荡来荡去。
“阿摩稚你出去,”静了一会儿,老头子偏偏头,“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车里虎摆了摆手:“可里集,你准备好把大合萨的位子传给阿摩稚了么?”
老头子怔了一下,死死地盯了阿摩稚一眼,又看了车里虎一眼,沉沉地点头。
“那阿摩稚也留下吧,你有话就说,不必隐瞒。”
老头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摸摸索索地掏出麂皮的小口袋,装了一袋烟,点上了,吐出一口青烟。
“前几年北风来得猛,听说北方几个大草场都稀疏得很,只有乌苏里江边还有好青草。”老头子的声音又低又沙,像是在讲故事,“烈阳,白山,黑水…几个大部落哪个不是把马羊放到了乌苏里江北河流域,乌西台部的草场上?乌西台部的草场才多大?哪容得下那么些牲口?吃秃了草,就得吃草根,吃光了草根,来年就没有新草,没有新草,大家一齐饿死,偏偏这个时候,乌西台部勾结外人起来造反,还要废除大会的规矩…这下子它被灭了,族人都北迁,终于把草场空出来了,皆大欢喜,倒是好得很。”
“嗯。”车里虎低低地应了一声。
“骗瞎子!”老头子把烟锅在床上一顿,花白的眉宇挑得老高,“达鲁哈是什么人?这样的人是傻子么?谁不知道反抗大会的下场?他乌西台部才几万武士?索伦诸部哪个部落灭不了他?可是他还是要反,他反什么?他不反他要饿死啊!苏玛所说的日逐汗可听进去了么?肉粥都喝不上,也会是叛贼么?也会是叛贼么?也会是叛贼么?”
阿摩稚很少看见他生那么大的气,他的胡子颤着,浑身都在抖,老拳攥得紧紧的,干缩的皮肤都像是要裂开。
“嗯。”车里虎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老头子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地平静下来,磕了磕烟锅,摇摇头:“他不反能行么?他没有退路了,他的草场被人占了,他背后就是海,难道叫他退到海里去放牧?要是我,我也反了!”
阿摩稚眼前一黑,只觉得两只耳朵嗡嗡的神作书吧响。
“我想你也会反的。”车里虎居然点了点头,“可里集你说得不错,我也知道达鲁哈为什么要反。
前年乌西台部最后一次上贡,达鲁哈的来信里已经说了,乌西台部里面饿死了人,有些地方冬天人跟牛马一样吃干草,再不行牧民就杀马,吃马肉…几个大部落都说乌西台部抢他们的牛羊,杀了不少人,可是他们死的人都没有乌西台部饿死的人多…他们自己灭不了乌西台部么?要派使者来纳亚阿城请我们来出兵。
他们是要逼乌西台部反叛啊,再用我们的兵力灭了乌西台部,乌苏里江的草场和捕鱼权还是部族间平分…这种诡计,大合萨能看得出来,难道我就看不出来么?”
老头子怔怔地看着车里虎。
车里虎摇了摇头:“可是达鲁哈选了最蠢的一种方式…乌西台部抢牛羊,杀别的部落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他以为是大会的制度不对,八部联合是不对的,这就错了,错得太厉害了…制定和开举大会是三百年来索伦诸部一直遵循和沿用的制度,伯利青汗定下这个制度,我们索伦八部才算是一个国,反对大会,就等于叛出这个国度。
有个大会做支撑,虽然小部族之间还是被盘剥,可是比三百年前伯利青汗的时候好啊,那时候你杀我,我杀你,林海雪原之上年年都在死人,大家抢别人的妻子来生孩子,孩子养大又上战场…这三百年来,伯利青汗被大家看得像神一样,就是因为这,连我也不敢说出一个字反对伯利青汗所建立的制度,达鲁哈又能怎么样?”
车里虎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看着烛火,那目光像是遥遥地望着远方。
“就这样,就真的要整个乌西台部都灭掉?这难道就没有一点私欲?是克乌西台看上了你看上的女人,如今你把那几个女人都娶了,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大合萨把酒杯扔在地上,“几个大部族里,早先和先汗交好的达里泰部帅被诛了,黑水部分裂了,老狼主都被儿子杀了,白山部的几个老家主死的死,贬的贬…如今连最可靠的达鲁哈也死了,这林海雪原之上还有什么人会支持你这个日逐汗?!”
“达鲁哈是不能不死的。”大君低低地说,“如今想拆散大会制度的,可不止达鲁哈一个人。多少人都想做第二个伯利青汗,自己统一这片三江流域,做流传子孙万世不变的索伦大汗…他们可不是达鲁哈,会满足于只要有片自己的草场和渔场,自己的族人可以安心地放牧,捕鱼,生活…他们是要杀人的,杀到整个关外的土地上都只剩下他们和战俘,然后关外就会像关内一样,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国家,索伦大汗就成了关外的土皇帝。”
车里虎的声音骤然变得森严低沉:“所以谁也不能再提拆散大会这件事,谁说了,我就杀掉他…我们索伦人再也不要去互相残杀,三百年前大家都是兄弟,再有战争,死的也还是自己的兄弟!”
老头子忽然坐直了,一扭头,车里虎正目不转瞬地看他。两人对视着,老头子嘴唇颤了颤:“可是……”
车里虎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可里集,你有十几年不曾跟先汗和我说上几句真心话了。
当年是你占卜了天相,硬把先汗推上了纳亚阿城城主的位子,可是先汗当了哈拉达以后,做了很多不得你心的事情…可是你以为做了城主和哈拉达以后,真的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先汗为什么要杀达里泰,我为什么又要杀伯鲁哈?我们在跟乌西台部决战的时候,那批神秘的修士离纳亚阿城只有十里啊。”
“神秘的修士?”大合萨脸色变了,“这是咱们内部有人要反叛了么?”
“不光是那几个大部落和这群未知的敌人都把人手放在纳亚阿城的旁边,我若是不去讨伐达鲁哈,他们会不会联合起来讨伐我们乌吉延部,灭我们的族…我不知道,可里集你会知道么?”
大合萨默默地摇头。
“谁都不知道,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车里虎的声音低而有力,“我接过了先汗的担子,担任了这索伦五部的日逐汗,就要能够承担这一切的误解和怒火,因为,只要做了大汗,便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