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六批新酒已经都蒸出来了,足够喝一个冬天,还有富余,可以卖到关内,换些盐巴茶叶…”
车里虎踏进帐篷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阿摩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见车里虎的手里提着一个圆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梅子一样的酒香飘来,闻着就有些醉人。
关外的美酒在关内有着“烈阳烧”的美名,闻着虽然像是梅子一般的芬芳,却是酒性最烈的美酒之一,寻常人喝上一小杯就有可能醉上几个时辰不醒。
每年到了夏秋交接之际才把发酵的粗酒一批一批地蒸出来,索伦诸部的人们都要靠这批烈酒来过一个冬天。
车里虎把陶罐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自己先盘腿坐了上去,转头看了一眼阿摩稚:“阿摩稚又长高了。
不要惊动格黎和居雅夫人,去找两个杯子来,我和合萨一起尝尝新蒸的酒。”
阿摩稚应声去了,忐忑不安地避过女奴们的眼神,偷拿了两只濯银的酒杯回来,一路上只看见几个面生的武士侧身半隐在帐篷背后。格黎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也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想来是车里虎大汗随身带着的人。
阿摩稚心里忐忑,不敢多想,小跑着回到帐篷里。
他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老头子已经缩着脑袋和车里虎一起并坐在床上,除了新酒,还多了一条烤好的鹿腿,车里虎也不用刀,拿手撕着吃。
“没有惊动到外面的人吧?”车里虎此刻格外的温和,一边嚼着鹿腿一边给合萨和自己倒上酒。
阿摩稚摇了摇头。
车里虎扯下一块鹿肉递给他,示意他坐在一旁的垫子上:“阿摩稚在这方面很能干啊,我可是听先汗说起过,大合萨小时候在叼羔节上偷了一条宫里烤的羊腿,贴身抱在袍子里,还没有走出帐篷就被老汗给发现了。”
老头子的脸似乎红了红。
“大合萨,来,喝酒。”车里虎漫不在意地说着,“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我当时在先汗身边替先汗敬酒,现在都还记得。
我当时想和大合萨分那条羊腿,一人一半带出来可不容易看出来,可是大合萨不愿,想要独吞。”
老头子抱着杯子喝了一口,看着有些扭捏。
“那年蒸出来的酒也是最烈的,我们都想自己带着酒出去喝个大醉,可是找不到下酒的吃食,都起了偷的心。
后来大合萨被老汗下令在雪地里光着屁股骑马,被大家笑话了,他在自己家里蒙着头,一个月都不肯出来。当时大合萨十五岁,我才七岁。”
车里虎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一下。
“可里集,咱们也算老朋友了,我们两个也很多年没有面对面喝酒了。”他看着大合萨。
老头子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没了惯常的那种神气,沉默地望着银杯里面澄清的酒液,像是在看里面自己的倒影。
帐篷里面安静得让人心里不安,阿摩稚紧张地看看日逐汗,又看看老头子。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可里集”这个名字,那该是大合萨真正的名字。人们知道大合萨是有名字的,可是这个名字是不能称呼的,而他继承大合萨地位之前的索伦小名,整个部族里似乎都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阿摩稚忽然觉得老头子其实有太多的事情是不曾告诉他的,他就从来不知道大汗和大合萨的相识可以一直追溯到少年时代。
老头子抓了抓光光的脑门,笑了笑。
“酒怎么有点苦?”车里虎皱了皱眉头。
“是不是酿酒的谷子霉了?”大合萨抿了一小口尝着。
“都是新谷子。”车里虎把酒倒了,新斟了一杯,又尝了尝,“这下好了,刚才是杯子里有苦底子。”
帐篷里的气氛像是忽地融洽了,大合萨开始撕扯起鹿腿,车里虎就轮流斟着酒。
天渐渐地黑了,阿摩敕又偷偷出去拖回来一盏关内式样的九星铜灯点燃了,九团火焰照得帐篷里一片通明。
车里虎和大合萨都不太说话,只是吃喝,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一些醉了,大合萨脸红扑扑的有点像是少年,阿摩稚也第一次看见了喝醉的车里虎,他头重脚轻的有些摇晃,两个人都在哼着一些阿摩稚听不懂的歌谣,老头子高兴起来,最后把鹿腿骨一把抢了过去,大口地啃着。
“日逐汗到底想和我说什么?”老头子啃着骨头晃晃悠悠。
“有个小东西,带给合萨看看。”车里虎从身边拎起了捆扎细密的一个方形的包裹。
他扫去桌面上的东西,解开了外面的棉布,暴露出朱红色的木匣子。
阿摩稚觉得那匣子有些眼熟,心头忽地一跳,想起正是留里出克等人从北方带回来、装着乌西台部第一勇士,达鲁哈头颅的匣子。
车里虎轻轻打开匣子,红锦上果然是那颗已经风干了的首级,阿摩稚头皮发麻,却不敢动弹。
车里虎拔出胸前的小佩刀,从头颅的嘴里刺了进去,撬开他紧闭的牙齿。
此时,头颅的肌骨早已经僵化,那种令人恐惧的低响让阿摩稚越发地不安,而车里虎凝视着那张黑洞洞的嘴,嘴角竟然有一点笑意。
“我知道在这里,”他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他藏在这里。”
车里虎两指探进头颅嘴里,拈出了什么。
在灯光的映衬下慢慢摊开手掌,一枚淡青色的玉扣子一般的东西躺在他的掌心,莹润可爱。
老头子凑上去左左右右地细看,摇了摇头。
“是当年由先汗亲手送给达鲁哈的那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