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床上,车里虎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眼神当中多了几分深邃:“苏玛,你若是有什么心里话,想跟阿浑说,现在就说吧。”
大合萨呆了一下,赶紧摆了摆手,拼命冲她摇头,意思是什么也不必说。
他却感觉格凝苏玛这时候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来。
“阿浑,为什么要灭掉乌西台部呢?”
古赫真的问了这个问题,大合萨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只蜂在飞。
车里虎却不动怒,声音低沉:“乌西台部的头人克乌西台和达鲁哈叔侄俩叛出了伯利青汗定下的大会规矩,公然支持乌吉延部的叛乱,并给予实质性的支持,我们索伦人都是江神乌苏里的孩子,伯利青汗受到江神乌苏里的指引,为我们建立了大会规则,叫我们不得再随意争斗。乌西台部还袭击其他几个部落的马队,抢走他们的牛羊,粮食,女人…杀了他们的人。
我现在是索伦五部推举出来的日逐汗,部落的狼主们要我讨伐叛乱的乌西台部,这是阿浑作为日逐汗必须要做的。”
格凝苏玛静了一会儿:“阿浑说的,利尔(妹妹,用于自称)不太懂。达鲁哈叔叔对利尔很好,叔叔指派的养母也对利尔很好……”
“你说下去。”
“达鲁哈叔叔叫一个奶奶每天晚上挤羊奶给利尔喝,直到他上战场前一天还吩咐了…那个奶奶就挤奶给我喝,可是她的四个儿子都被我们乌吉延部的人杀了…后来她也死了,寨子被破了,她想把最后那只老母羊赶走,可是老母羊总是跑回来,她赶啊赶,被我们乌吉延的骑兵追上来砍了一刀,我在丛林深处亲眼看见的…到处都在杀人,也有乌西台部的阿叔带着伤退下来,想杀了儿子,额仑帖养母不让,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逃…可是最后追上来的还是我们乌吉延的骑兵,额仑帖养母挡在两个儿子身上,他们就杀了养母…利尔不怪的乌西台部的那些阿叔,他们以前也都对利尔很好,有个呼荼赤的阿叔,他有一头很漂亮的大狗,利尔喜欢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带着利尔去偷了一只狗崽,大狗跟在后面追,他就骑马带着利尔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呼荼赤阿叔说我可以放心地养狗崽了,他会把大狗带到放马的帐篷里,大狗永远都不会找来……”
格凝苏玛说的声音并不高,也并不多么的凄婉,时不时还咳嗽两声,但是却很能感染周围人的心绪。
偌大的白金大帐中就回荡着少女有些喑哑的声音,静静地诉说,像是小河里的水慢慢地流,连水花都看不见。
可是大合萨看见少女的眼角慢慢地有泪水垂下来,划过脸庞,她在竭力抓着衣角,声音开始颤抖。
“阿浑!”格凝苏玛跪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利尔真的不太懂,那些都是很好的人啊……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为什么呢,阿浑?好人也会变成叛贼?他们连肉粥都吃不饱…这样的人,也会成为叛贼么?”
大合萨低低地叹息一声,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是不是好人,与是不是叛贼,是两回事。”车里虎低声道,“你不懂,其实阿浑也不想你懂,过去你被周围人保护得太好了…但是你身为乌吉延部的古赫,是先汗唯一的血亲,就要坚强,不要看到几个人的血就变成一个弱女子…你的软弱,会让你的族人们死得更多…你可明白?”
格凝苏玛摇头:“利尔……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紧,阿浑问你,你有胆子在自己几个堂叔面前拿着刀去护着达鲁哈叔叔的女儿吗?是拿着刀能够护着她,还是在这里流眼泪能够护着她?”
格凝苏玛抬起头,看着袅袅香烟中,阿浑那有些模糊的面目,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对方的面容是如此地陌生。
“是拿着刀,对吧?你有这份心,敢跟阿浑说这样的话,阿浑就敢让巴图鲁带你走…你不要哭,要做出样子来,阿浑这里有一把刀,是你的达鲁哈叔叔小时候送给我的,阿浑现在,把它送给你,带着它,离开这里罢,或许只有去了关内,才能慢慢抚平这场闹剧带给你的刺激了…”车里虎幽幽一叹。
大合萨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了车里虎解下的腰刀。
那是一柄修长的匕首,尺长的刃,刃柄上以金丝嵌着生涩古怪的文字。
大合萨见过匕首出鞘的时候,面上有一层莹莹然的青色辉光,这是一柄关内工匠打造的名刃,名字是“镇骨”,是车里虎自小不曾离身的东西。
“拿着这柄刀,变成让阿浑放心的坚强女子。”车里虎挥了挥手,“下去休息吧。”
“快拜你阿爸。”大合萨把镇骨插在格凝苏玛的腰间,扯着她下跪,又扯着她离开。
临到帐篷口,格凝苏玛忽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身:“阿浑,我还想问一句话。”
“你说吧。”
“阿玛当初把我送到乌西台部,又在之后多次发兵打乌西台部,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南方了……也没有事……”
大合萨感觉到自己掌心中,少女的手在颤抖,她竭力不让眼眶当中的泪水滑落下来,却掩不住那种淡淡的悲哀。
长久的沉默,车里虎在轻烟里低低地叹了口气:“你果然只是个弱女子,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你的阿玛,都是死在战场上,你若是真的没能回来,阿浑现在也只好祈求江神乌苏里能接引你去天上。”
格凝苏玛沉静了许久,扭头出了帐篷。
金帐中终于只剩下了车里虎一人,他轻轻地抚摸着装有达鲁哈头颅的匣子,沉默得像一具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