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亚阿城周围的雪没了腰,彤云山那边的更厚,成群成群的牲畜和野物被冻死在雪里。
部民们没有储备提前过冬的粮食,早早地把开春养的牲畜都宰杀了,躲在山坳和林木里的背风处。
几大部落的狼主都带着贵族来北都扎驻,毕竟草原上只有纳亚阿城这座不怕风雪的大城。
原本大家都想着只要等到开春,一切就都好了。
可是那年的风雪真是邪了,日夜不停,积雪堆在城门前,最后连门都推不开。
乌苏里江畔都结了厚冰,不怕死的人都跑去砸冰捕鱼,常常能看见四五尺长的大鱼被冻在江水的冰窠里面…
可是除了鱼,獭子狍子都猎不到,雪原上连野物都找不着,城里吃完了豢养的牲口,开始杀马…我们索伦战士都活在马背上,不到人要饿死了,谁也不肯杀马。
城里议论纷纷,人人都慌了,暗地里就有人说先汗不敬天,江神不再保佑草原了。
先汗什么都不说,却命令我观察星相,看风雪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于是我整夜整夜地不睡,记录星图,推演变化,可是整整一冬就没有几个晴天,望上去天空里都是一片铅黑,哪里看得到什么星星?于是人心越发地乱,本来几个大部落的狼主都是求着进纳亚阿城来避风,可是后来那几个部落的大合萨也都整天地烧羊骨祭祀,不时的就有黑烟升起来,又传说有活杀奴仆祭祀的。
我心里急得像火,每天夜里都在雪地上等着,恨不得什么时候大风把云吹开了,多少露出一片天穹让我看见些许星辰。
我还记得那是元月初四,风雪稍缓的第四天,我终于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那时候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本来就是死路一条了…不过我醒来的时候,先汗的鲁埃尔巴哈出正在喂我热水喝。
也是运气,那时候正好是苏丽尔接近临盆的时候,大君让巴哈出来找我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占卜,巴哈出找到我的时候,我都被雪埋了一半。
巴哈出问我能不能走,我说腿僵了,巴哈出就背着我回了大账,火把也被雪打湿了,巴哈出就牵着他的马尾巴…那时候他也冷,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披在身上,外面罩了件关内交易来的鱼鳞甲,磨得雪亮。
雪停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我心里不安,喝着酒出神…喝到最后我头都要裂开,几乎就要在巴哈出的背上睡过去,这时候我忽然看见巴夯背上的鱼鳞甲上,有火一样的光闪。
我呆了一下,周围一片黑,什么人都没有,又哪里来的火把?
我抬头去看,这才惊呆了,天上还是薄薄的一层云,可是云后面竟然有三颗大流星。
那是三颗并排的大流星,亮得云都遮不住,颜色像是着了火。
它们并排着从东边的天球上掠过,最后落在乌苏里江的江心之中,像是雷声,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听过那么响的雷…
江水在一时间像是被点着了,这么深的夜,江水当中却泛着金光,后来有人说百里内都有人看见那金光…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我那么吃惊,我不知道怎么就从巴哈出的背上跳下来,不顾一切地往乌苏里江的方向跑,直到跑不动了才趴在雪地里,巴哈出吓傻了…
我也不好跟他解释,他是不会懂的,那时候纳亚阿城的星野正好旋转到乌苏里山的顶上,三颗流星都穿过了虚都的星野啊。
我当了三十多年大合萨,总是想能在将来某一天的星野里找到一颗吉星,廖卿云当年的谶语就破了。
可是真正看见星星,却是着火的流星。那些流星,是被漆黑的谷玄吞掉了,被太阴给隐去了。
我和巴哈出拼了命赶到金帐的时候,金帐里面早已聚满了人。
乌苏里山那边的动静把人都惊醒了,各部的狼主,各部的大合萨和大萨满,还有大贵族们…那些巫师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摆在帐篷里,烧裂的龟壳和羊骨啊,死人的白骨啊,甚至还有江水里捞出来的十尺长的大鱼被剥了鱼鳞烧成了灰…
我进去的时候异常的安静,所有人都看我,先汗只问了我一句,说:“是不是太阴和谷玄出现了?”
我说:“是。”
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那些萨满忽然就跪在地上祷告,像是疯了一样。
当时还能静得下来的,只有先汗一个人,还有先汗的大子(长子)莫弈于,等我看见东珠夫人的母亲,克浑夫人抱着一个女婴从帐后进来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古赫降生的时候…我那一句话,已经把她给害了。
有人说古赫是个生下来就没有呼吸的孩子,是苏丽尔咬了他一口,把她咬活了…又有人说苏丽尔原本怀的是一对双胞胎,古赫是在娘胎里吃掉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所以只有古赫一个人生下来…那时候所有的大合萨们真的是疯了,所有人议论纷纷的只是怎么杀了这个孩子来平息江神乌苏里的怒火。
先汗镇不住,巴哈出则操着刀挡在先汗前面,这时候有人已经悄悄出帐去调兵。
这时候救了古赫的还是大子莫弈于。不知道怎么地,他就发怒了,把自己帐下的合萨和萨满提了起来,一手一个拎出帐篷外,丢进一个雪堆里。
所有人都傻了,大子莫弈于那时候如日中天,谁也不敢在他发怒的时候出头。
我至今都记得莫弈于当时所说的话,他说:“我们乌吉延部的人拜祭伟大的江神乌苏里,他若是说我这个妹妹是不祥该死的,我现在就一刀杀了她…可是我没有听见江神对我们说话,我只看见这些肮脏的羊骨头和白骨,如果我这个刚出生的妹妹真的拥有不祥的宿命,那么就由我来亲自将来杀了她,我愿意把她留下来!”
他跪下在先汗面前接下了古赫,他说:“那就由我为她起名,我叫他格凝苏玛。”
格凝苏玛,在索伦语里是永盛不衰的意思。
烟锅里的灰冷了许久,老头子不说话了。
阿摩稚也不敢出声了,他看了看老头子,又想,这样一个曾经正直勇敢的索伦大子,竟然会变成出卖乌吉延部的叛贼,如今更是成为木匣子里的一颗人头了。
帐篷外漆黑的夜里不知是谁在磨刀,铁在磨石上“苍苍”的声音听得人心里有些发寒。
……
“唔……”随着一阵虚弱的低吟,格凝苏玛悠悠醒转过来,一双琥珀金色的眼瞳一眼便看清了,身边陪同着的人就是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
“好了…什么都别说,你现在身子很虚,先吃点东西罢。”甄应辂端着一小碗萝卜炖羊肉,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吃着。
她点了点头,青涩美丽的面庞上还带着几分苍白,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脉,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这也得等你病情好一些了以后再说。”甄应辂叮嘱道。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她的嗓音略显沙哑,不复平常的空灵与清脆。
“你认为是,那就是吧,不过你的哥哥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你以后,都由我来照顾。”
“哦…”她点了点头。
她明白,这基本上就相当于车里虎是把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亲妹妹交托给甄应辂了,从此以后,两个人连名义上的兄妹都不算了…
格凝苏玛心情有些复杂,也不晓得情郎到底怎么想的,只是很乖巧地靠在对方怀中,他喂一口,自己就吃一口。
“等回了关内,我会把你交托给我的妻子,她会照料你的,记得听她的话。”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