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内人喊我们索伦人是蛮子,我们不介意。对我们草原的男子汉来说,“蛮”是勇气。我们的战士拿着战马和祖辈相传的硬弓,骑着套来的野马,关内人看见我们的骑兵开始冲锋时,就只有逃跑,他们的刀枪和甲胄是比我们的好,可是他们依然需要征发我们的武士去为他们征战…
其实关外的确就是关内人所说的“苦寒之地”…听说关内人种稻米,一年可以熟三季,可我们在乌苏里江畔烧荒种麦子糜子,好年份也只不过出产一两季。
粮食不够吃,就得死人,如果不打仗,不去抢别人的粮食,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一代一代,只有最强壮的索伦勇士能活下来。强壮的父亲生强壮的儿子,祖祖辈辈都是草原上的好汉。
“不过,这样的勇敢,”老头子嘬了一口烟,沉默了很久,“也是没办法。”
关内的武士虽然不行,可是在九十年前出了一个皇帝,那是个大皇帝,比我们的大汗副汗还大,自苏子河畔开始征战天下,用三代人的时间统一了关内的大江南北,建立了一个叫大青的国度。
大青对我们索伦诸部的勇士很畏惧,因为关内的武士们远没有我们的战士勇敢,他们知道只要索伦人登上关内的土地,关内必然是难以抵抗的,所以他们禁止我们索伦人进入关内定居。
现在你知道除了乌吉延部以外,曾经还有七个大部族……没有七个了,当年最强悍的诺颜部被灭族了……剩下我乌吉延部的前身烈阳部,还有白山、黑水、沙车、勾池、山煵,一共六个。
不过那位大皇帝刚刚建立大青的时候,整个关外一片混乱,足足有几百个部族,大家你抢我的牛羊,我抢你的女人。
每到气候冷的荒年,粮食不够吃了,牲口饿得最瘦的时候,就要开战,几百几千个部民赶着马上阵,到处都死人…勾池这个部族的本意是说“客兵”,据说那时候勾池部没有吃的,男人们带着弓箭出去猎野鹿,被另外一个叫剌吉部的大部落乘虚抄掉了寨子。
等到勾池部的男人们回来,年轻的女人们都被剌吉部的男人们轮番地侮辱了…倒有一半怀上了身孕。女人们觉得丢人,要自杀,男人们却不让,男人们让她们把孩子生下来,叫他们“勾池”,用新鲜的野鹿肉和羊奶来喂养他们,教他们骑马射箭,让孩子们变成最勇敢的武士。
后来攻破了剌吉部,把剌吉部的男人统统都杀了,把对方部族的女人全部据为己有……
关外风气自来如此,又怎么可能去跟关内人争天下呢?能活命就不错了……后来我们索伦人当中终于出了一个英雄,你一定知道他的名号。
“伯利青汗!”阿摩稚喊了起来。
“是伯利青汗。”老头子沉沉地点头。
伯利青汗吉尔哈齐是个奴隶崽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生下来就给主人家干活,在最苦寒的伯力地带,那里当时都没有建城,那的气候常年能活活冻死牲口…被派到那里去干活的人都活不过三十岁。
但是吉尔哈齐活下来了,因为在他就要冻死的时候,神女从乌苏里江上游经过,给了他一碗热汤来喝,乌苏里的江神把祝福加在他的身上。
这些都是传说,还有人说神女就是伯利青汗后来的妻子萨仁青娅。
但是吉尔哈齐是个隐忍的英雄,他那样的人是注定要称霸索伦诸部的,他可以把自己美丽的妻子送给好色的义父谷隆吉阿为抵押,只要求借来三千个勇敢的索伦战士。
就是凭借这三千人,吉尔哈齐后来横扫了索伦几百个部族,不服从他的部族都被他打败,更多的人愿意追随他…最后几百个部族合并成七个大部落,召开了第一个“猛里克”大会。
猛里克大会的意思是“坐下来一起分享”的大会,在这个大会上不论大小部族的人,都可以坐着开会,吃着最鲜美的鹿肉,再也没有尊卑的区别。
伯利青汗说:“从今日起,索伦诸部就是一家,我们共享乌苏里江神赐下的这片土地,再也不许征战,我们要在乌苏里江的中心筑起一座城,所有老弱的人都可以在城中安住。”
你当年就住在这个城里,我们索伦诸部惟一的雄城,纳亚阿城。
但是这座城还有一个名字,你也许不知道,叫做“虚都”。
我们索伦人不会用这样的词语,这个词是关内的术士起的,意思是“虚无缥缈的都城”。
纳亚阿城建成的第一天,一个老人从关内赶来,你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廖卿云。”
“廖卿云?!”阿摩稚简直要惊叫了。
从关内到关外,只要是星辰算家,无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廖卿云对于他这样的“初学者”意味着宗师,甚至是近几百年以来最显赫的术士家族。
他毕生之研,得出了“皇极星辰历法”奠基的两条定律,开创了名为“皇极通天星湖”的学说,把星空和大地对应起来,这也是后世所有星辰算家占卜的根基,只是廖卿云本人创制的算术实在太过复杂,完全把星相学变成了一门算学,现在除了廖氏家族以外,无人可以解开他常用的五式乃至七式联算,所以他去世之后的近百年以来,竟然没有人可以逼近他的贡献。
老头子吹出一口烟,眼中透着神往,却也透着恍惚:“是廖卿云,真是令人敬畏的人…都过了五百年了,说到他的名字,还是不能不让人激动。”
伯利青汗和廖卿云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友谊,现在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我们只知道廖氏家族不但是关内最显赫的术士家族,他还有一个尊号,就是我们的烈阳副汗。
他孤身从关内赶到这里,不求任何回报,只为计算这座雄城未来的命运…廖卿云问伯利青汗想要知道多少年的命运,他说五百年,对方说最多只能三百年,再远的未来就超过了他所知的极限,于是他们约定计算三百年。
那是平生最大的一次计算,据说伯利青汗在如今作为历任大汗的长眠之所的集庆宫建造了长宽各一千步的大石基,指挥四百个少年一起搬动算筹,配合浑天仪,随着星云运转不停地演算。
整整演算了三个月之久,用到了不可思议的十二式联算…
可是,最后却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旋转的天穹上,我们纳亚阿城的星野是一片漆黑,三个月里,没有一颗星辰从那里经过,甚至没有星星逼近这片星野。
“虚都的星野或许会永远这样空虚,”廖卿云最后说,“惟有看不见的星辰从那里经过,这是诅咒之城。”
伯利青汗很吃惊…所谓看不见的星辰,漫天就只有两颗,太阴和谷玄,这两颗星是没有光芒的,是一片最深最暗的黑色,有人说它是天空的缺口,所有的光都从太阴和谷玄流出去。
太阴就是死星,没有活人能看见它。
“真是这样,那这是我的命运,就由我来承担一切吧。”伯利青汗是这么说的,那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他一辈子看见的就是我们索伦勇士们持弓骑马,狩猎于广袤无垠的乌苏里江之间,永远都不能歇息。
现在大城造起来了,有了一座不会受冻的地方,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却是一座不详的都城,伯利青汗是不肯接受的。
廖卿云再怎么规劝,他只是不愿意放弃这里。
这个谶语应验得比廖卿云自己所想的还要快…九个年头过去之后,伯利青汗的人头就被挂在北都的城门上。
山煵部把北都攻了下来,他是第二个举办猛里克大会的索伦大汗。
这还只是个开始,以后的索伦诸部都曾轮流攻进了纳亚阿城,却没有几个能够长久。
长的不过几十年,短的就是六七年,总是又被别人撵了出去…老汗的人头就被挂在城门口示众。
其实按照廖卿云的说法,听起来虽然荒诞,不过各大部落的狼主们多半都是知道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纳亚阿城,后来已经成了我们索伦诸部的中心,想称霸的,就不能不进纳亚阿城。
大概是六十年前,我们烈阳部的老大汗乌克善利打进了纳亚阿城。
那时候我们有着全索伦最勇敢的战士们,老大汗对其他六部又比以前的大君仁慈,所以六十年里虽然还是打仗,却还是安稳下来了。
不过那个传说可没人敢忘,心里都记着的,一代一代的大合萨都把密语传给学生,终于到了我的老师,老合萨克善奇被杀,现在由我我接任他做新一任大合萨,由我的大弟子布拉格撒纳接任上一任大萨满,做新一任大萨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九年之前,依照历书,是“荒年”。
那年从入秋开始,白毛风便不停地刮,北面的山林一片一片地被刮倒,连收冬粮都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