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是我们?
这片大陆已经安静了将近十年之久,她还以为他们终於能在数的鲜血与牺牲之後永远脱离那段充满绝望纷争的日子。是的,十年前人类与风翼狼持续着相互残杀,连环扣起的仇恨填满了他们原本完全空白的历史,厮杀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方式——甚至,就连人类自身也开始互相排挤。那段月曜族人与狼群结成联盟的日子实在太过短暂了,其结果,也仅仅是滋生出更多的仇恨而已。
葬送这十年的相安事去再次追逐旧恨,这到底有何意义?
夏菲尔不明白,也知道自己永远都法理解。尽管她讨厌父亲为了防备风翼狼可能带来的威胁而整日奔走,但她的心中并不存在可以称之为「怨恨」的感情。
她不知道用一生去怨恨什麽究竟有多令人绝望。
她悄悄抬起头,阿尔文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合金拳套,好像这麽做上面就会长出一朵珍贵的银萝芙一样。正当她绞尽脑汁地思考,想要说点什来缓和气氛的时候,阿尔文突然张开了嘴:
「夏菲尔,你知道我为什麽要给自己多准备一副拳套吗?」
「……什麽?」
夏菲尔当然不会知道。事实上,她曾经问过阿尔文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在打猎的时候多带一个会增加负重、拖延行动的累赘实在不是什麽明智的选择——尤其他除了弓箭基本上用得最多的就是猎枪,戴着一副拳套就显得更蠢。可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一到关键时刻就一个劲地耍白痴,直至她忘掉这个问题满心怒火地追得他满村跑。
「……你终於打算告诉我为什麽了吗?」
阿尔文慢吞吞地将拳套戴在手上。亮而厚重的金属将那双脆弱的人类双手武装成了两把坚固的兵器。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露在外面的手指——握紧。
接着,他猛然向前方击出一拳。
一声清澈的脆响击碎了安静的空气,冲击带来的气流吹起了夏菲尔的额发——她呆呆地望着停在半空中的阿尔文的拳头,四根长而锋利的金属尖刺从他的指关节弯曲处凶狠刺出。
「这一拳要是打在那些畜生肚子上的话,够它们痛快的。这些金属尖刺会紮到很深的地方,刺穿内脏,让它们满地打滚——然後,我就会向它们对待人类那样,T0Ng穿它们的脑袋。」
「难道说,就是为了和风翼狼……」夏菲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别犯蠢,阿尔文!我们不可能和狼群近战,爸爸也不会同意你做这种——」
「我知道。」
阿尔文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大叔不会允许他捡回来的孩子去冒这样的险。你放心,我也不会蠢到一个人往狼窝里扑……但是,假如它们真的打攻击我们的村子,弓箭和猎枪并不一定能完全阻止它们。到那时……我们就必须冲到它们面前,去跟它们厮杀。」
他语调Y沉,眼中却闪着奇异的光彩。简直就像——在为此兴奋一样。
「nV神保佑……过了这麽多年,终於让我逮住了报仇的机会。你不会知道我祈祷了多久……我每天、每天、每天都梦想着把这八根尖刺狠狠地打进那群畜生肚子里,就像当初它们把牙咬进我爸妈的脖子里一样!我绝不会再失手,我已经为这一天的到来准备了太久,我——」
「阿尔文——!!」
夏菲尔挤出全身的力气大吼。她瞪圆了眼睛,望着就像被魔nV诅咒了一般陷入痴狂的阿尔文,陌生感让她法自制地发抖。幸好,她的呼唤声确实传达到了阿尔文心中——他一瞬间露出了恍惚的神情,脸上的疯狂慢慢消失——所有的怨恨、盛怒像水面上的泡沫一样融化消失,最终只剩下尽的疲累。
「……我该走了。」
夏菲尔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看着阿尔文——他飞快地把靠在墙边的猎刀装回自己的腰带上,接着走向了门口。
「就没有什麽办法了吗?」
阿尔文站住了,但没有回头。
「阿尔文,那些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你为什麽就不能……忘掉那些事,重新开始呢?」
「我做不到。」
他语气坚定。
「时间并不是万能药,夏菲尔,有时候它只会让一些原本就令人痛苦的东西变得更加面目可憎。你必须承认,除非风翼狼或者人类灭绝,否则这种仇恨就会永远的持续下去……你法改变这个事实。」
阿尔文离开之後,夏菲尔在餐桌前呆坐了很久。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事实上,她一直认为他只是个满脑子都是炖长尾兔r0U的大笨蛋,是个惹人生气的一把好手。当她诅咒着他那要人命的开朗脾气的时候,她完全想不到他原来一直任由自己浸泡在稠得化不开的恨意之中。
她宁愿他只是个笨蛋。
夜深了。村子里的灯光尽数熄灭,夏菲尔终於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她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但,她知道自己还有必须去做的事。
她擦乾净桌子,将碗盘一一洗好、收进橱柜。接着,她从橱柜中端出了一盘已经变凉的烤r0U。
——是切块烤长尾兔腿r0U。撒上了夏菲尔的秘制香料烤制而成,原料当然来自下午被她猎回来的倒楣长尾兔。至於其他部分,当然早就变成炖r0U被她和阿尔文吃进肚子里了。
她做了个深呼x1,然後稳稳当当地端着烤r0U,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像是为了逃避大脑中暴动的思绪一样,她猛地用肩膀撞开房门——
「哇!」
结果,她立即就被一片和黑暗中幽幽发亮的两团绿光吓得尖叫了起来。她胡乱把装烤r0U的盘子扔在桌上,慌忙点燃了立在墙边的烛灯——暖hsE的光照亮了室内,夏菲尔这才发现,那个受伤的风翼狼少年正在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的床上一片狼藉,被单和床头都有被撕咬过的痕迹;而少年本身就显得有些淩乱的白sE头发此刻更是乱得令人费解,衣服也变得更加皱皱巴巴。夏菲尔看到他那磨得血r0U模糊的手腕——镣铐仍旧紧紧束缚着它们。
她叹了口气:
「别白费力气了,这种粗铁镣铐连巨山熊都挣不开,更别说是身受重伤的你了。」
「……」
少年不说话,有着细长的针状瞳孔的琥珀sE双眼依旧目光凶恶。他紧咬着锋利的犬齿,喉咙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威慑X声音,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把夏菲尔咬Si。
夏菲尔畏缩了一下。现在靠近他、激怒他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她不禁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其实她并不打算对他做什麽过分的事。
两人就这麽僵持着,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谁也不打算让步。夏菲尔逐渐变得焦躁了起来:一头还不具备兽化能力的未成年风翼狼,实在b她想像得要难对付得多。
——到底该怎麽做?
她不安地看了看窗外。外面仍然漆黑而寂静,可是黎明总会到来——如果到了早上她还是没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得不选择在大白天和一个风翼狼少年——和全人类的「公敌」拉拉扯扯喧哗纠缠的话,一旦被村里人发现,等待她的恐怕就不只是「吊在村口示众」这种程度的惩罚了。
所以。在事态演变得法收场之前,她必须得采取行动。
——想到这里,夏菲尔心一横,端起盘子朝前大步走去。
「……?!」
少年好像被她意料之外的行动吓了一跳。他猛地往後缩起身子,伸出胳膊挡在额头上方,紧紧闭上了眼睛。夏菲尔在床前站定,奈地看着他:
「……不用担心啦,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给想你送点吃的而已。就算是风翼狼,什麽都不吃的话是没办法把伤养好的。对吧?」
白sE的狼耳微微颤动了两下。少年慢慢从交叉的胳膊後面露出脸来,瞪大的双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脑子有毛病吗?」
少年终於开口说话了。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如此没有礼貌的内容。他放下了胳膊,但注视着夏菲尔的目光依旧警惕:
「抓到一只受伤的风翼狼,不当场杀了他而是把他带回自己家,还给他吃的……人类,你到底想要什麽?」
「……S伤你的人是我,这是最起码的补偿。」夏菲尔注意到少年怀疑的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别误会,我并不打算认同狼群的行径……风翼狼与人类依然是敌人,但这并不代表着我必须要杀Si我遇到的每一头风翼狼。我让你受伤了,所以我救了你,就是这样而已。」
「‘就这样而已’……」
少年用缓慢的语调低声重复,似乎在努力理解夏菲尔所说的东西。但很快,他露出不屑的表情,「哗啦哗啦」地摇动手腕上的镣铐。
「你是说……你在照顾其他受伤的家伙的时候,也会这样把他们铐起来麽……?」
「……这……」
「得了吧,人类。别再用所谓的‘善意’伪装自己了……要解释你铐住我的理由,只需要一句就足够……因为你是人,而我是风翼狼,就这麽简单而已……」
夏菲尔张了张嘴,却想不出什麽可以反驳的话。少年亦是说完这句後便紧紧抿起嘴巴,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看她。那副模样,简直就像在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一样,拒绝了与夏菲尔之间的任何交流。
——果然是她将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吗。
风翼狼与人类永远都是敌人,这是持续百年的纷争为两个种族之间扣上的唯一可能的关系。即使时间已经久远到连那仇恨的根源都已被遗忘,这种仇恨还是会被永止境的继承下去。
「时间并不是万能药,夏菲尔,有时候它只会让一些原本就令人痛苦的东西变得更加面目可憎」——夏菲尔想起不久前阿尔文说过的话,但是,这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
她和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也非得互相仇恨不可吗?即使,没有任何理由?
「才不是……那样呢。」
「……?」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和别的风翼狼接触过。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像大家说的那样不由分说地攻击人类,所以,带你回来的时候,我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措施……我知道这样不合适,但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在救你的同时保证我和村子里的人们的安全。还有——」
夏菲尔生气地瞪着少年:
「我不管你,或者你的族人,或者其他的人类怎麽想——那跟我个人的行动没有任何关系。总而言之,我才没那个闲心去恨一个跟我毫不相关的家伙呢!我要是想杀你的话,早在森林里就把你给结果掉了,g嘛费心费力的地把你带回家里来啊?而且‘人质’这一套对风翼狼不管用,我还没蠢到连这点常识都没用!所以,现在,你给我闭上嘴,乖乖把这个给吃下去!」
她气势汹汹地把盛着烤r0U的盘子塞到少年面前——差点撞到他的鼻子上。少年又往後缩了一下,几乎已经快缩到了墙角。但他望她的眼神中仍旧充满了不信任。
「……看在我给你包紮伤口的份上,把它们吃了,然後让自己的伤口快点好起来吧。」
夏菲尔执着地伸着胳膊。
「因为我……讨厌愧疚的感觉。」
然而。
少年还是没有表露出哪怕一点「接受」的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夏菲尔胳膊发酸,开始颤抖——而少年的眼神依然充满戒备。
夏菲尔的心脏慢吞吞地收缩了一下。法言喻的疲劳忽然在这一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让她慢慢地、别选择地垂下了胳膊。
——果然还是不行。
果然还是做不到。
她想着,一GU酸楚冲上鼻腔,差点泛出泪来。她忍住了喉咙中刺痛的哽咽,把盘子放在了少年随手可取的床上,然後转身走到了靠窗的小桌子前,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好累。
她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好累,好累——太多的事在她的脑袋里尖叫,一刻也不让她安歇。风翼狼?人类的仇恨?全都一边去吧!反正,她只是小村庄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猎人,她什麽也改变不了,只能趴在桌上兀自叹息。
……没。
就像阿尔文说的……一样——
她永远永远,也法改变那些被时间一层一层压紧的仇恨……
「……」
片刻之後,交缠的胳膊中传出了平稳的呼x1声——
夏菲尔竟然就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