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的确是存在的。只不过,所谓的「正义准则」,似乎并没有莉兹想像得那样清晰可靠。
「……看来你终於明白了老夫的意思。」
赫伯特将军背着手。迟暮之年的他站得笔直,犹如一座屹立不倒的城池。
「莉兹团长,你是个正直的人。你的志向令人敬佩——它让我看到了你的意志和奉献的决心……就像是过去的老夫一样。但,正因如此,老夫才不得不告诫你——你可以把追求正义当做鞭策你前进的动力,但是,切勿让它支配你的行动,成为你的‘准则’。」
莉兹没有Ha嘴。她安静地倾听着将军的话。
「或许你会认为老夫是个‘老顽固’——但,老夫也年轻过,老夫知道‘正义’这个词有多让人热血沸腾。但……莉兹团长,你首先必须是苍岚王国的骑士团长——其次才能是x怀大志的年轻人。对於吾等来说,所谓的‘正义’实在是太过暧昧——它总是能被灵活地诠释,所以每个人对正义都有着不同的理解,更不必说立场对立导致的‘正义’的对立。」将军顿了顿,「对於吾等骑士来说,这种暧昧形的东西只会迷惑吾等的道路,甚至让吾等丢失目标。吾等该守护的,应该是更实际更可靠的东西——那就是这个国家,和为这个国家服务的,有形的‘规则’。」
「……‘规则’?」
「没。」将军点了点头,「在战场上,吾等听从命令,为国杀敌;在平日,吾等维护规则,依据规则处理nV王交予吾等的任务。尽管听起来毫不浪漫——但,这就是吾等身为一国骑士所必须履行的职责。」
莉兹沉默了。将军偏过头来,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瞧见她紧皱的眉头之後,他转回头,如同雪风削割而出的坚毅面容上忽然显露出了难得的和蔼微笑。
「——姆哈哈!何必露出如此垂头丧气的表情?聪慧如你,你应该早就对这些事了然於x,照理来说不必由老夫这个糟老头子多嘴多舌。」赫伯特将军说,「但——事实就是如此。既然你选择成为这个国家的骑士,成为一位骑士团长,你就必须放弃一些你并不想放弃的东西……即使,那并不符合你心中的‘正义’。因为,你背负的东西远b你想像的要沉重——你的部下们的期望,这个国家的未来,还有居住在这个国家所有人的生Si存亡……你不得不作出牺牲。就像曾经的老夫——和老夫的挚友们那样。」
「……是啊。」
莉兹盯着前方——斑驳交的枝叶轻轻摇动。
「您说的对。我首先是……鸢尾骑士团的团长,然後才是,‘莉兹’。」
她一时间想起了很多东西。消失的克莉斯老师、画着黑茧标记的匿名信、眼神空洞的花奏、掉落在火灾现场的荆棘十字剑徽章、杳音讯的哈尔、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
她依旧矛盾。她依旧痛苦。她依旧对现状心怀不解——但,与此同时,变化的种子悄声息地在她内心深处紮根发芽。
「老夫知道那很艰难。但,你必须想办法让自己坚定起来。b任何人都要坚定,b任何人都要坚不可摧——」
将军宽厚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莉兹的肩膀。
「毕竟,吾等没有太多时间迷茫。尽管罪人已经被处刑了,但,老夫隐约感觉到,就像实验事件一样……这只是个开始。吾等必须警戒起来,莉兹团长。或许——平安事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莉兹绷紧了脊背。有一瞬间,她的面孔微妙地扭曲了一下——但很快,她背起双手,跨开双腿,严肃而认真地回答:
「是!」
——这个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单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
◆◆◆
暮sE四合。
Y云散去,露出夜幕中微弱闪烁的星星。狄格尼提城中,暖hsE的灯光照常在家家户户的视窗中亮起——一如既往,仿佛短短一天一夜内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他们期望那是幻觉。
但,它不是。
下午七点,姬尔离开食堂,向着宿舍楼飞速疾走。一路上,她听到不止一个人在压低声音议论一些意料之中的事——b如那十二个惨Si的孩子,b如那个横屍树林的老师,b如那个在苍岚王国年轻的历史中,寥寥可数的Si刑判决。
审议会的过程与结果都必须严格保密——没有任何人会冒着被nV王处置的风险泄露内情。因此,对隐藏在水下的真相一所知的人们会产生各种各样合理或不合理的猜测,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但——姬尔就是不想听。於是她走得更快、更加气势汹汹,那眉头紧皱凶恶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nV,反而有点像气急的盖理。她不在乎旁边路过的骑士们露出怎样讶异的表情,她一心只想快点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去做那件她想了整整一天的事。
很快,她来到了宿舍楼四楼的走廊尽头。面对着那扇安静的门扉,姬尔深x1了一口气——然後猛地推开了它。
门没有锁。姬尔大步走进去,重重地摔上门——窗帘紧闭的房间中一片黑暗,姬尔花了几秒钟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紧接着便在散落一地的淩乱书籍中间发现了靠着柜子抱膝坐着的尤莱亚。
「……」
他一声不吭,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仿佛根本没有觉察——或者根本不在乎到姬尔的到来。
姬尔也没有说话。她盯着尤莱亚看了一阵——然後突然箭步上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一声闷响,尤莱亚倒在了书堆之中。交叠的书籍尖角戳着他的脸,他却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姬尔踹倒的只是一个披着尤莱亚的外皮的米袋子。
「……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姬尔愤恨地大声说。
「昨晚回来之後你就是这幅样子,让人心烦!都已经整整一天了,你究竟要消沉到什麽时候啊?难道你打算让自己闷Si在这个房间里吗?!想再进一次禁闭室就明说嘛,姬尔我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满足你这个愿望的!」
「……」
尤莱亚保持着躺在书堆里的姿势,依旧一言不发。那张面表情的脸和仿佛放弃了一切的颓废状态,让姬尔想起了一些她并不愿意想起的东西。
於是,她踩着尤莱亚的书走到他旁边,单膝跪下,用力揪住了他的衣领:
「站起来!尤莱亚!」
——她盯着他没有神采的眼睛怒吼。她用尽全力想将他提起来——然而,一个不想站起来的人,似乎b她三英距长的长枪「风坠」要重得多。
「站起来!你这个整天只会怨天尤人、脑子里装满废水的白痴尤莱亚!!」她愈发大声地喊道,「我真後悔没有带我的长枪过来,不然我发誓我一定会用它戳穿你那自以为是的脑袋!你以为自己是什麽啊,悲剧男主角吗?Si掉的人尚且还未安息,你有什麽资格像个白痴一样躺在书堆里,摆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你’的嘴脸?!」
因愤怒而变得尖细的少nV之声在安静的房间中回荡。不知过了多久,尤莱亚那黯淡神的眼睛终於微微转动了一下——他迅速地瞥了姬尔一眼。
「……你也知道,他们尚未安息?」
他哑着嗓子说。
「喔——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太好了,这不是还说得出话来嘛。」
姬尔并没有正面回应尤莱亚。她放开了他的衣领,站起身来,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接着居高临下地盯着尤莱亚看。而,尤莱亚仿佛对姬尔的视线毫知觉,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
「……你看起来心情很舒畅呢。看来你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他没有看姬尔。但姬尔知道,他确实是在跟她说话。
「我参加了审判会,我认为证据确凿,我们的立证也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当然会接受这个结果。如果我有异议的话,我就会当场提出来,」姬尔瞪着尤莱亚,「而不是缩在房间里幻想自己能拯救一切。」
尤莱亚浑身一震——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他咬了咬牙,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站直身子,用那双没有温度的绿sE眼睛注视着毫不让步的姬尔。
「……我没有资格出席审判会,因为我是她照顾过的孩子。并且,我不知道在你们‘完美缺’的证据面前我还能做些什麽。痛哭流涕吗?破口大駡吗?哦,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放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然後对你的翻脸功力表达敬意?」
那与平常截然两样的刻薄语气顿时让姬尔火冒三丈:
「骑士尤莱亚,请你注意你的言辞!」她瞪着那双小狗一样可Ai的圆眼睛,「我只是作为黑蔷薇前锋队的一名骑士,完成了我分内的职责——仅此而已!更何况,花奏老师确实撒了谎,如果说有谁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的话,那个人也只可能是她自己!难道说,你要我做伪证吗?像你一样给黑蔷薇抹黑?谢谢你了,我可不想被盖理队长踢一脚然後蹲禁闭室!」
尤莱亚沉默了。他盯着涨红了脸的姬尔看了好一会儿。
「……你明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温柔得懦弱。」尤莱亚的语气出奇的平静。
「我不知道。」姬尔说,「我不认为半天的相处就能让我完全认清一个人——她温柔也好懦弱也好,都跟我没有关系。有形的证据远b形的信任要可靠得多,既然证据证明她是凶手,那麽她就是凶手——这与她从前是个什麽样的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就是‘天生的骑士’得出来的结论?」
「随你怎麽讽刺,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姬尔一字一句地说,「那封信;还有尤兰达那‘独一二’的伤口;她的真实身份;她的谎言……你以为nV王陛下为何态度坚决?这些证据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我们一点一点亲手挖掘出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最终证明了她不是凶手,光凭她的身份和她的失职,她也会受到远远超过你的想像的惩罚——」
话未说完,她忽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昂起了头。
尤莱亚疑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接着,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分明看见泪水从姬尔的脸颊上接连不断地滚落了下来。
「……为什麽。」
愣了片刻之後,尤莱亚的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不解、愤怒与悲伤汇集成凶猛的洪水,嘶吼着冲撞他竭力维持的理智。
「那不是你的职责麽?你不是坚信她是凶手麽?你不是证明了一切都是她的谎言麽?那你……现在又是哭给谁看?!」
尤莱亚咬牙切齿地说——他想把这句话说得像是一句讽刺,就像是平常的他那样——可惜,他发现自己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冷静。
他不喜欢姬尔的眼泪——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作为一个「天生的骑士」,姬尔的年龄和表现常常让人怀疑她是否生来就没有泪腺。尤莱亚几乎从未见过姬尔真心实意地哭过——虽然她会在被盖理赏了拳头之後假哭,好让盖理被科尔温狠狠教训一顿,但是,尤莱亚很确定,她绝不会——至少不会在他们面前,让泪水真正地滑落脸庞。
所以他才不喜欢——甚至痛恨姬尔此刻的眼泪。
但,他更痛恨因此而产生了动摇的自己。
「……我才不想在你这个Y郁怪人面前哭。我也不想哭给其他任何人看。只不过,眼泪不像长枪,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都C控自如啊……」
姬尔倔强地擦了擦眼睛——泪水依旧源源不断地往下流淌。
「作为骑士,我想说的话刚才已经全部说完了。花奏老师是罪人——我们亲手搜集了证据,并且证明了这一点。她默认了她的罪行,於是nV王陛下下达了Si刑判决,我们成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就是这样。就只是这样而已。」姬尔颤抖着咽喉,「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有权利为今天发生的一切而难过!你以为我为什麽要连夜去清查尤兰达的关系啊!当发现花奏老师真的在说谎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吗?但是……即使如此,我也必须照实报告我调查到的一切!因为我是个骑士,就算我再怎麽失望难过,我也不能为了个人的感情去包庇一个罪人——仅仅因为她‘温柔又怯懦’!」
尤莱亚愣愣地看着泪如雨下的姬尔。此刻,站在那里的已经不再是那个坚守原则的骄傲骑士——只是一个H0U泣个不停的,身形单薄的小nV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