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在角落里低低地喊:老杨,你过来一下。
杨钊本来在李松云旁边作希腊雕像状歪着头,闻言赶紧过去。
聂华看着相机屏幕,翻着照片,低声说:宝生今天状态不对。
杨钊不解:李老师还说他今天状态好?
聂华摇摇头:不是说演戏,有时候,人的状态不对了,戏的状态反而好。
杨钊依然不解。聂华又说:有时候,人眼看不出来,机器看得出来。
杨钊一怔,聂华调了一张照片,举到他跟前。
怕被人打扰,他们找管理处另开了一间空堂屋,早晨干净的光线从镂花格子门窗里流进来。杨钊不懂摄影,不知道聂华用了什么技术手段,拍出来和黑白的差不多。
武生路子窄,黄金时间短,李松云建议叶宝生坚持唱丑。今天他的角色是个饱经沧桑的小老头。穿一身练功的运动服,没有戴髯口,眉宇和侧脸的纹路却深如刀刻,不用化妆,俨然和角色合二为一。
杨钊忽然有点恐惧,看了一眼对面蹲着的叶宝生,还是浓眉大眼的小年轻。
人眼看不出来,机器看得出来。
陈舒义穿了水袖,拿了扇子,李松云又叫住他,嘱咐了一句什么,陈舒义躬身去听,叶宝生正好也仰起了脸。
聂华轻轻喝了一声彩,按下了快门。
结束时两人都一身汗,聂华陪李松云坐着,叶宝生的衣服忘记拿过来,回后台去了。陈舒义便自己到旁边的卫生间里去换。杨钊跟进去,咳了一声。陈舒义在隔间里应道:老杨?
杨钊问:宝生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陈舒义稍稍一顿,说:前些天他家里打电话来,他妈妈肺里照出个阴影。
杨钊“哎哟”一声:确诊了?
不好说,年纪大了,也没办法。
陈舒义不大背后说这些,杨钊却从他声气里听出不对,问:那现在怎么办?
陈舒义知道他听出来了,便直说:幼莲家不大高兴,治,就是花钱,治不了,就是耗时间。
杨钊不解:不治怎么耗时间?
陈舒义说:他家那边的风俗,还是老一套,如果妈妈不在了,要等三年才能结婚,幼莲本来就比他大。
杨钊说:那先领个证,不办酒,不是一样?
陈舒义没回答。杨钊一时担心自己说错话了。
陈舒义把挂在门上的衣服收了,拎着袋子推门出来,在水池洗着手,说:是一样,可是有些人好面子,有些人好里子,讲不通。
杨钊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镜子里陈舒义垂在额前的短发,突然觉得,如果这时候聂华拿相机来拍,会不会也拍到一个不一样的陈舒义?
他不敢想下去。
李松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断断续续,给陈舒义和叶宝生量身抠了三出戏。
最后他们连着响排了一次,台下只有李松云一个观众。
结束时,这唯一的观众起立鼓掌。掌声在空荡荡的表演区里回响,他们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陈舒义甩了水袖,深深地拜下去,就像一次真正的谢幕。
聂华偷偷告诉陈舒义:那天我开车送李老师回家,李老师说,他教了那么些学生,没有几个能“出来”的,要是你早来一步……这是真心话,他不敢当着你的面说。
陈舒义的嘴唇抖了一抖。
聂华说:还有,他让我带话给你们两个,你学得太像他了,到顶了,这不是好事,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他的戏在身上,不要怕。
陈舒义颤声道:我知道。
聂华看了看舞台另一侧的叶宝生,说:至于宝生,李老师说他太入戏了,要出来一些才好,宁可戏差一筹,不能把人搭进去了,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聂华建议他们联系剧场,开一个专场。
陈舒义觉得太张扬不好,和处里商量了,决定就在祥园演出。
杨钊看着他们忙,灵机一动,找聂华选了一批照片,自己写文案,自己找人设计,自己出钱,印了五百份宣传册,送到了祥园。
他忘不了陈舒义翻着那一堆小册子的表情,就和那天下午,站在老戏台上,扯着那件旧褶子往身上比的时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