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狗生 公子 5654 字 2022-07-11

领导,同事,亲戚,朋友,公安,电视台,报纸,还有根本不认识直接来骂她的。

后来我们以为是互联网的世界带来了舆论暴力。

不是的。

其实是人,人本身带来了舆论暴力。

千百年来,阳光下本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蒋律师,你说吧。”何隽音用两根手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她坐在沙发上,穿着没有一丝皱褶的西装套裙,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腰杆笔直。这个时候她就像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女战士,连眼角眉梢和指甲尖也是冰冷锋利的。

“案件还有很多疑点,公安那边都没给出说法,何副厅,电视和纸媒的舆论导向很明显,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作。”蒋律师顿了一下,“但也很难说,您也知道,观众爱看什么,媒体就做什么。反腐谁不爱看?未成年刑事案件谁不关注?您这两者都沾了,这条新闻一做,既赚了收视率又赚了吆喝,谁不做这条新闻谁傻。媒体就这样,要是有一天观众喜欢吃屎,他们连屎都能烹一锅出来——”

蒋律师心直口快,本是当笑话说。

他没想到,未来十年之内,他还真看到了那么一天。

“行了。”何隽音打断他,“不动关系,东君什么时候能出来。”

“刑事拘留最多三十七天,当然实际不会那么久。首先,陈东君第一时间就主动用出租车司机的手机报了警,而且根据陈东君提供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不是蓄意伤人,警方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带刘三春生物特征的手套,口罩。水果刀上也有刘三春的指纹,但是不能判断指纹是在刘三春被捅伤后他握上去的,还是之前就有的。现在主要问题是不能判断冲动伤人还是防卫过当。还有受害人现在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他醒了还是死了,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蒋律师口气缓和下来,“当然,情况还是对我们很有利的。”

“这事能私了么?”何隽音的声音没有波澜。

“受害人重伤,一般不能私了。当然,我这是说按流程走。您那边有门路,就可以不按流程来。或者,要是刘三春真的是罪犯,那就好办多了。还有舆论导向那边,您想想办法,还是挺重要的。”

“不走流程了,我等不了。谁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醒。我爸以前的老关系还在,现在快点把东君弄出来,同时找人办他的留学手续,切断他和国内的联系,不等风头过去不要回来。”

“这,有点太急了吧。”蒋律师犹豫了一下,“我跟您老朋友了,音姐,我就直说了啊,你现在那边的情况,不适合这么大动静。”

“不行。这个没得谈,风险我担。”何隽音挂了电话,又打了两个电话。

那二天本地另外一个电视台播出了一则新闻,讲述了一个市一中尖子班优秀男生智斗歹徒的故事。

一些纸媒也同时改了风向,畅谈一番见义勇为却失手伤人的法律与道德问题。

何隽音打了一天电话,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手机消停了。她听见敲门声,保姆去开了门,她站起身,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瘦削的男孩。

男孩光着脚,满是尘土污迹的脚上有两道血痕,他身上穿着白色的条纹病号服,穿堂风一吹,吹得病号服像挂在杆子上的白旗似的。

保姆帮忙拿了一双拖鞋。

“……何阿姨好。”于今清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何隽音曾经找过他,说陈东君本来可以跳级,但是为了陪于今清放慢了所有计划,希望于今清也能为陈东君的前途考虑,至少不耽误他正常课业。所以那之后陈东君提起要于今清去他们家,于今清每次都拒绝,他私心地什么也没有说,用尽一切方法使陈东君变成自己的,于是本能地不敢面对何隽音。

何隽音淡淡地说:“进来吧。”

于今清拘谨地穿好拖鞋,站在沙发边上,没有坐下。

“我哥——”

“你——”

两人同时开口。

“您先说。”于今清马上闭嘴。

何隽音看着他的病号服后摆,皱着眉,“你后面怎么回事。”

于今清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一路跑到这里连伤口崩开了都不知道,现在裤子和衣服后摆全是血。

于今清把身体的背面对着墙壁,“摔了一跤。何阿姨,我是想来问我哥,嗯,东君哥哥他现在回家了吗,还是在警察局?”

“我会把他弄出来。”何隽音说。

于今清松了一口气,“他有没有受伤?怎么会这样的?”

“我也没见到他。”何隽音口气变得不太好,“他捅了刘三春,你说他是人贩子,结果其实不是。我早就跟你说过,东君把你当弟弟,我没意见,但是他不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于今清低下头,“……对不起。”

“等东君出来之后,我直接送他出国。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他在学校也待不下去。”何隽音的指甲描摹着茶具精致的花纹,“你觉得这些事的起因都是什么。”

于今清身体一僵,手不自觉地扶上背后的墙壁,好像这样才能支撑住他的身体。

“他本来有大好的前途。”何隽音盯着于今清。

“阿姨说句实话,如果没有你,东君已经跳级在读大二,他可能已经在做机器人或者飞行器的研究。”何隽音指了指客厅的一排架子,“那是东君的十七年。”

那是一座占据了整面墙壁的架子,全是各类科技杂志,机器人,飞机与航天器的模型。顶端的歼击机模型最为亮眼,陈东君甚至特意买了商场那种给珠宝打光的灯安在那些歼击机上方。从第一代的米格-15,米格-19,到第二代的f-104,米格-23,再到第三代的苏-27,以及中国的歼-10,甚至连2005年才开始服役的f-22模型也被他收藏在手。

于今清走近过去,每一个模型旁边都有陈东君标注的简介,从研发到服役,从优势到缺陷,从机身到布局,再到翼面、发动机等等,就像一个小型而私密的博物馆。

那是于今清没有真正认识过的陈东君。

于今清伸了伸手,没有敢去碰架子上的任何东西,只远远地在空气中划过,就像已经触摸过陈东君过去的人生。

“你应该能看到,他喜欢的是什么。”何隽音站在于今清身后,也看着那些模型和陈东君写的简介,她能发觉那些字体的变化,工整刻板的,清俊洒脱的,略微狂放的,克制优雅的,那是一个少年心境的变化,谁能比一个母亲更理解,“我和陈东君他爸爸,不是那种要逼着孩子去干什么的父母,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他能安安心心追求去他想追求的东西。一个小孩,如果在年少的时候,因为外部原因,而不能学想学的东西,不能做想做的事,那是很可惜的。”

“我们尽力给他一切,也不干涉他的任何决定,哪怕那会使他走一些弯路。”何隽音拿起一个老旧的机器人,那个机器人的手臂一看就是另外做了安上去的,不是原装,她想到了陈东君小时候,嘴边浮现一丝笑意,却转瞬即逝,“但是我们总有底线,有些事发生一次就已经足够成为教训。你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于今清退了几步,离那座架子远远的,却什么都没有说。

何隽音将机器人放回去,盯着于今清,“你一定暗自觉得东君对你负有责任吧。”

于今清一怔。

他本能地觉得陈东君是他的,就该无条件地信他,无条件地对他好。但是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从来也没有无条件的信任和关爱。

或许在他阴暗的心底某一个角落,真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陈东君对他所失去的一切,都是有责任的。

这就是一切所谓“无条件”的原因。

“可是你仔细想想,他真的该对所有事负责吗。他不应该过他自己想过的人生么。”何隽音看着于今清,指着架子上的苏-27,锋利而精致的指甲在水晶吊顶灯下泛出冷光,把于今清的双眼刺痛,“你看看那些,那才是他想过的人生。”

“有些东西从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的人生里。”

“你明不明白,那是谁的人生。”

于今清的肩膀塌下来,像垮掉的房子,被抽了脊椎的狗。

他明白了,那是他的人生。

他的狗生。

人贩子,屠宰场,呕吐物,鸡圈,尿液,粪便,血液,董闻雪的骨灰,手机上挂着陌生全家福的于靖声,要把他带回家的舅舅舅妈,一切恶意,那都是他的,从来不是陈东君的。

“所以——”何隽音正要说出她的决定,突然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信用卡客服。

“我们接到电话,一个带有您信用卡的钱包遗失在市三医院,现在找不到失主——”

何隽音以为是诈骗,正要挂掉电话,那边专业的客服小姐又马上报了卡号,说有消费记录,签字人是于今清。何隽音看了于今清一眼,淡淡地问客服:“什么消费记录。”

“包括救护车费,挂号费,住院费……”客服小姐解释道,她又把医院说明的情况跟何隽音重复了一遍,强调医院希望失主去拿钱包,且病人情况严重不应出院。何隽音听到“肛门撕裂”的时候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她挂了电话,看了于今清半天。

于今清被她看得又低下头。

“你——”何隽音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沉默半天,才说,“我让老张先送你回医院。”

她本来心如磐石,什么都决定好了,现在却有点开不了口。

这比突然被告知儿子捅了人还让她难以接受。

何隽音看于今清没有动,她叹了口气,“东君肯定是要出国的。我会付你大学毕业之前的生活费和学费,你不用担心。”

“……不用。”于今清说,“只要我哥没事就行。”

他走到门口,拍掉拖鞋上被他的脚沾上的灰尘,把拖鞋整整齐齐放到一边。

“阿姨再见。”

于今清光着脚走了出去。

和他来的时候一样。

一周之后,一架飞机从中国的东南方飞往了欧洲大陆的西南方。

舆论一片沸腾。

两周之后,某市某重要机关何姓副厅长被纪检小组调查。

一个月之后,没有人再谈论起这件事。

那个少年,到底是尖子生,还是不良少年,没有人再关心。那个凌晨,到底是蓄意伤人,还是智斗歹徒,也没有人再关心。

全民的焦点放在了娱乐圈某个当红女明星的婚礼上。

众人扒其黑历史,口诛笔伐。

两个月之后,报纸的头条变成了当红某男星出轨。

众人扒其好男人外皮,拍手称快。

与此同时,一条新闻出现在本市某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迟到了四年的正义——

特大跨省拐卖案尾声

拐卖案头目之一的尤又利于六年前退出拐卖组织,并伪造身份证化名刘三春,其反侦察能力较强,在退出拐卖组织前留下伪造身份证,并逃到南方,学习当地口音以逃过警方怀疑。

六年前尤又利的退出,竟是因为另一次拐卖,被拐卖的对象是他当时年仅七岁的女儿妞儿(化名)。尤又利通过自己与各个拐卖头目的联系,找回了女儿,并决定金盆洗手。他对组织成员苟吉辉、许波雷等承诺,互不泄露对方信息,若一方被捕,另一方则赡养对方的家人。

此后尤又利一直留在本地打工,并通过不同银行卡账户多次转账,辗转将生活费转到其妻女手中,但是没有赡养已经被判处死刑的苟吉辉、许波雷的家人。

今年九月,尤又利被曾经遭其拐卖的儿童小于(化名)认出,又因其较强的反侦察能力与伪装能力被无罪释放。尤又利在被指认过程中认出那名身穿某校校服的小于,并在被释放后于该校门口多次跟踪小于,摸清其基本情况,了解到小于在深夜多为独自在家,就于某晚身携水果刀,决定杀人灭口。

尤又利的行为被小于的同校同学小陈(化名)发现,并报警,但是尤又利的伪装让他再一次逃脱。当晚,小陈发觉尤又利将水果刀等作案物品藏匿在小区垃圾桶中,并孤身返回尤又利所在小区,获取证据。在此过程中,小陈撞见急于毁灭证据的尤又利,并与其展开搏斗,尤又利被捅伤,昏迷不醒。

没想到这次昏迷,竟成了尤又利落网的契机。

尤又利在一个多月的昏迷中,妻女丧失生活来源,并多次试图与尤又利联系。这让密切监视尤又利妻女的警方发现了蛛丝马迹。

警方将尤又利妻女接到其昏迷的病房,终于唤醒了尤又利。

他醒来的时候,对着六年未见的妻女失声痛哭。

今年十二月,尤又利因组织贩卖儿童、妇女,杀人未遂等罪,被判处死刑。

最后,本报记者记录下了一段对尤又利的采访。

记者:‘你为什么要拐卖儿童?’

尤又利:‘来钱快。’

记者:‘你没有想过那些丢了小孩的父母怎么办吗?’

尤又利:‘他们可以再生一个,又不是生不得。’

记者:‘那些被拐卖的儿童去了哪里?’

尤又利:“给别人做儿子、要不就是做乞丐、卖不出的就卖肾,卖心脏。”

记者:‘你有杀过被拐卖的儿童吗?’

尤又利:‘看听不听话,太不听话的只能扔掉。我也不想浪费,有时候没办法。’

记者:‘你后来为什么不干了?’

尤又利:‘怕遭报应。我女儿被拐了,我就怕报应了,怕报在她身上。’

记者:‘心里没有想过那些被拐卖的儿童和你的女儿一样吗?’

尤又利:‘那怎么一样。’

记者:‘你十月份被释放之后,为什么还要去杀人灭口?’

尤又利:‘我觉得我没错,我已经决心好好做人了,是他不放过我,那我老婆、我女儿怎么办?他不放过我,我也只好不放过他。’

记者:‘你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尤又利:‘是人都会犯错,我都决心要改了。是他不放过我。’

尤又利强调:‘是他不放过我。’

二十二岁的于今清坐在操场的双杠上,过往像走马灯浮现。

他转过头,他身体的左侧还是没有人,但是心的左侧却被填满了一点。

他曾从天堂跌落地狱,又从地狱重返天堂。

最后在人间独自行走七年。

陈东君的那封信摊在他的膝头,只看了一遍,他就可以背。

他等了这封信七年。

“清清小朋友,

几年不见,不知道你有没有长高。我现在一切都好。如果你同意的话,给我个电话,我想五一假期来看你。你要是不同意,我也能理解。当年的做错的事,给你的伤害,我抱憾终身。

陈东君”

“清清。”

“清清——”

于今清回过神,他见电话那边在喊他。

“我在,哥。”

对面静默了一下。

“清清,我——”

“哥,你先别说话。听我说——”于今清紧紧抓住手机,好像这样就能抓住那流走的七年。

于今清对电话那头轻声说:“哥,我懂——”

“人都会犯错。”

人都会犯错——

这不应是推脱者的推脱,这应该是仁慈者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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