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要比预想当中来得更快一些。
秦国的五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左路司马梗率领约十万人,兵锋直指太原,在攻下太原城后,随即将原属于韩国的上党郡的所有城池全部收入囊中,同时牵制了赵国北方的兵力不得南下;右路王龁带兵约十万人,顺利攻下了赵国的皮牢和武安,旋即将主力进驻南阳,以防魏国和楚国有何异动。中路王陵统帅约三十万人,正在浩浩荡荡地奔向武安,并计划以武安为战略据点,将位于武安东面的邯郸城团团围住、一口吃下。
反观赵国方面,除了邯郸城内紧急调集的十万正规军外,北面防备匈奴和燕国的代郡仅有常备军约五万人,位于邯郸城西北方向的晋阳约有常备军七万人,另有守备赵国左翼的中牟守军约三万人。整个赵国境内,只剩下了二十多万勉强拿得出手的军队。
秦国此次采取的是展开两翼、突出中心的掏心战术。即左路和右路两路人马旨在消除进攻邯郸城的主力部队的侧翼威胁,并保障函谷关以及主力部队后勤补给线的绝对安全,在达到此目的的基础上,对于赵国散布在邯郸城之外的诸如晋阳城等一些卫星城,则采取战略包围和战略牵制的方针,以确保核心战略目标的集中实现。
不难想象,邯郸城一旦被攻陷,整个赵国将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到那时,甭管是出城投降也好,城陷被俘也罢,赵丹和赵胜叔侄两个极有可能面对的结局是被关在笼子里、游走于咸阳街头,在饱受摧残、受尽屈辱后抱头痛哭,继而以极其悲惨的方式四分五裂、客死他乡。
五大夫王陵出人意料地成为了这次完成秦国灭掉赵国这一壮举的实际指挥者和操盘手。
按照王陵的爵位,在秦国的二十级爵位中,从下往上数到第九级、从上往下数到第十二级,才是一个赐邑仅有三百家的五大夫所处的级别。可以想见,在秦国举全国之兵灭掉赵国的一场旷世决战中,能够担当攻灭赵国都城邯郸的重任,就连身经百战的王龁和司马梗都只是在一旁充当助攻的角色,王陵的心情该是何等亢奋。
也许,就秦王嬴稷看来,有二十万大军一南一北的钳形攻势,再加上三十万精锐部队的直捣黄龙、饿虎扑食,面对一个不久前被坑杀了四十多万人的赵国,岂不犹如从笼子里抓一只蔫头蔫脑的病鸡一般手到擒来、唾手可得,这样近乎毫无悬念的赫赫战功还不是想给谁就给谁。
此次计划围攻邯郸的三十万人主要由弓步兵组成,且准备了大量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
一只雄鹰振动着展开的双翼从低空掠过,沿着太行山脉自东向西的蜿蜒道路上,三十万人排成望不到尽头的一字长蛇,于滚滚沙尘中迤逦前行。若仔细看,里面不乏面带稚气、身形瘦弱的十几岁少年。在数不清的秦国男儿的面庞上,看到的,除了一路的风霜,更多的,是对家人的思念,是对胜利、对活着的希冀和渴望。
邯郸,接连不断的战报传入王宫。
当初敢于从秦国的嘴里虎口夺食,又敢于跟秦国隔空耍赖的赵丹,自接任大王至今,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亡国的恐惧。
每一晚,赵丹都会从黑暗和恐怖的噩梦中惊醒,然而这位赵国大王脑子里随之浮现的,并非城破国亡后的哀鸿遍地、血流成河,并非无数百姓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是自己被俘后如何在秦王面前痛哭流涕、痛改前非,用什么样的语言和神态来取得秦王的感动和原谅,从而保留一些作为大王的脸面,给自己争取一个作为富家翁并舒服惬意地活下去的机会;或是在城破之前冲出城外,一路跑到东海之滨,划一条小船去到一个秦国鞭长莫及的鸟不拉屎的荒蛮小岛上,悠哉悠哉且恬不知耻地度过其渺小可怜的余生。
荒岛余生,或许是诸多大王的终极梦想。
兵锋所指,赵国的王宫里已是人心惶惶,每个人在强装镇定的内心深处,都开始了对于“活下去”这一终极命题的深度思考和现实盘算。
王宫外那些身份高贵、富得流油的人家也开始暗暗收拾细软、打点行装,但凡寻找到一点空隙和机会,便要离城而去,到一个遥远且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只有那些满怀国恨家仇、放眼天下无处可去的将士和下民,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绑在了邯郸城这辆风雨飘摇的战车之上。
城门依然紧闭,没有大王和平原君的许可,一只老鼠也别想先大王而去。更为紧要的是,各个城门都接到了抓捕赵郝的密令。对于头等通缉的要犯,谁抓住了就是摇身一变、且富且贵,从谁那里跑掉就是毫无争议的提前告别人间。
这一夜,陈政和廉颇面对而坐。
屋内,已是灯影飘忽、酒气熏天。
廉颇家的大门外仍是扰攘之声不绝于耳。
络绎不绝的访客比派人监视更有效果。只是此时,他们都被拒之门外,吃了闭门羹。
里面的陈政和廉颇,一个已是口木舌僵、两眼发直,一个已是面红耳赤、摇摆不定。
陈政拿起桌案上的酒坛,往陶制的大碗里倒满了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又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伸手一指廉颇:“大,大,大哥,我,我在赵国谁也不,不服,就服大,大哥!”接着向身后的方向一指:“若不是大,大,大王用赵,赵括去长平换,换,换回大哥,那个白,白,白起怎能坑杀赵,赵国四,四十,四十多万人!”
廉颇两只手握成拳头支在桌案上,一双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打了一个酒嗝后,拿起面前的酒坛就是一通狂饮,胡子和衣襟都浸满了酒水,接着将酒坛“啪”的一声摔得粉碎,盯着对面的陈政:“吕,吕老弟,方才的话出,出,出了哥哥的门,对外,外面可说,说不得!”
“如何说,说,说不得!”陈政指着大门的方向:“外,外面的人哪,哪一个看,看,看不出来,赵,赵,赵国若是没,没有了大,大哥,哪还有赵,赵,赵国!可,可,可是赵,赵王是如,如何对待大,大哥的,那,那外面的人谁,谁心里不是明,明,明白的。大,大哥对赵,赵国是,是,是一腔热,热血,到,到,到头来,还,还不是等,等,等来一盆凉,凉水。”
廉颇的两个拳头紧紧攥着,从桌案旁拎起一坛酒来,又是一通倾泻,似乎要把满腹的心酸和委屈冲刷干净。但凡一个自私和愚蠢的大王,看重并重用的都是紧紧追随自己的人,而非忠于国家的人,其眼中的能力是服务和服从于大王的能力,而非于国家有用的能力。那些空有一身之本领,却无卑躬屈膝、巧言令色之本事的人,在大王的瞳孔之中总是时有时无、可有可无,甚至于是一种嫉妒、猜忌、鄙夷的眼中钉的存在。
本领本领,就算你本人有带领、率领以及引领的遥遥领先他人的能力,没有人给你提供平台和机会,照样让你在蹉跎的日子里金领变白领、白领变蓝领,最后连个安全帽儿也找不着,让你活脱脱晾在太阳下边,头顶着烈日晒死你。
本事本事,即使你本人除了正事之外,只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煞有介事、意气用事、没事找事,只要把某一个或某几个能够决定和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的心里那点事全心全意的当成自己的事,即使惹出天大的事,那也不是个事。
有前者之本领,无后者之本事,纵是英雄,又岂能有用武之地。或者说,纵是此种人有了一时的用武之地,也是大王们的一种别无选择的无奈下的选择,又或是大王们给那些自己人切完蛋糕后的一种残渣碎末一般的分赃后的施舍。
“啪”的一声,又一酒坛摔得七零八落。
很多时候,一个男人喝下去的是酒,流出来的是泪。又或者,很多男人喝的不是酒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