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和酒这两样东西原本让人迷离,可在除夕夜,却让人喜得难入眠。而孟远醉后,昏昏地睡到了隔日的午时。
连醒来也是被宫里的太监搅扰所致,太监不仅送来了例行的新年赏赐,还有一道口谕,那便是准许宁清侯与年后卸任监听司统领一职,调往西北边境为帅,主责军械。
此旨一下,有人安心,有人担忧,只有哲宗还怀着一丝愧疚。
因为皇后孟染无言的请求便是给孟远远离朝堂的自由,但是羽翼未丰的哲宗依旧不忍放孟远走,不得不能让他去守着西北,那里有着几代君王的心头痛——燕云十六州。这般安排,能让孟远脱离党争,也能暗中能牵制朝堂,唯独愧对去了的孟染。
接到口谕的孟远,仿佛睡了百年后的初醒。
入宫谢恩之时,孟远将此前用于寻找刘子幽的画像带进了哲宗的文德殿。
“臣曾在宋夏边境偶遇此人,也曾劝其归来,只是他不肯回,只留下一句话让我带给官家”孟远谢恩后,便掏出刘子幽的画像,对哲宗禀道。
“何话?”
“刘子幽无挂于宋,金幼山有念在夏!待芍满盛于夏,其自当归矣!”。
知晓子幽哥哥要在西夏蛰伏之意,哲宗默默在心里念到:他在夏叫金幼山,只是不知自己能否让芍药花盛,让世间平宁如愿。
面对孟远,哲宗只问:“他可安好?”
孟远低头不语,拿出一件被血染过的战衣,这是刘子幽在洪德战场上战死前所着的战衣。
哲宗看着那已经变色的血,没有立即让刘瑗接过来,只是端坐在那里。
沉默良久后,哲宗挥挥手,示意孟远退下,才慢慢从桌案旁站起来,走近那片血衣。
芍盛,绍圣,因自己改年号为绍圣,所以子幽哥哥和孟染都将这芍药花盛变成了自己的梦,而自己却只能让他们为这芍盛的梦而牺牲。
想到这里,哲宗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疼痛,继而咳了一口血出来,紧张了刘瑗,却痛快了自己,唯有自伤和疼痛才能让自己模糊了这心中的愧与恨。
刘子幽终是致死未归宋,孟染弃了人间,孟远也可以远离朝堂,自己却一定要在这四方皇城内,守着这芍药花种子,以血泪浇灌,待它在春盛时节绰约繁盛!
年轻的天子心中有梦,可他不知耿耿星河将欲曙。
正月一过,孟远启程去边境,而年前入夏的使团也正准备返宋,只是还未起程,正使林典成接到了从东京城传来的旨意。
旨意上所言:林典成西行有功,天寒时节返京途中身染重病,感念其年迈,特准其还乡安养,并赐金一百,访夏事宜一律由副使回京复命即可。
宋夏边境,跪接圣旨的林典成搔了搔他一夜如雪的白发,慢慢地在茫茫天地间站了起来。
自从接到长女清言的死讯后,林典成就想起离京前清言两姐妹在京城外相送时的情景,宛生离死别,如今又突然在异乡接到赐金还乡的旨意,林典成便不再装糊涂,决定找清言问究竟。
相继接到姐姐的死讯和爹爹又奉旨还乡的消息,清乐心里本就又紧又乱,被林典成这么一问,如同被人一下子戳开了心窝,索性将她被章惇要挟在夏做暗探的实情都一口气吐了出来。吐完这些事情,清言憋了数月的眼泪终于一下子喷涌而出。
父女二人相拥哭了半日,哭罢,便在边境的一个小湖旁,为清言的五七忌日烧香祭拜。
父女二人沉默良久,林典成一边轻轻挑着未烧完的纸钱,一边开口对清乐道:
“如今你姐姐去了,爹爹也不用再回朝堂,你就也不必再任他章惇要挟了,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否回京找宁清侯爷?”
清乐低头理了理鬓角,道:
“皇后娘娘如此境遇,侯爷暂时定也抽不出身理会儿女私请,且皇后娘娘不主中宫后,他在京中朝堂上也不知何去何从,也需要些时日去好好考虑自己的前程。”
接着清乐又抬头问林典成:
“那爹爹呢,圣旨上虽说体谅爹爹病重,可爹爹明明身体康健且年不过五十,爹爹真打算还乡养老吗?”
“这道圣旨明着是让我提前还乡,其实是让我离京躲避章惇控制,算是圣上恩意,估计也是你姐姐为你我求来的,如今我们父女二人确实要好好考量这归往之计。”
他们猜的没错,这道圣旨是清言在仁明殿向哲宗献李代桃僵之计时为自己爹爹讨的圣旨,目的是保全爹爹和清乐余生的安宁,只是林典成和清乐不知道林清言和他们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祭拜完毕,父女二人准备离开湖边,忽见岸上一个身穿破旧的老人正扛着一把锄子,踉跄地奔走,还不时地回头,而起身后不远处正有两个西夏小兵在东张西望地寻找什么。
不久,那两个小兵注意到林典成父女二人,便走了过来,得知他们是宋使后,便礼貌地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位农民模样的老人,林典成父女均摇头,并称他们要在此祭拜亲人,不希望有人打扰。
听他们这般说辞后,两个小兵便离开了。
见两个小兵走远了,林清乐对着身后枯草丛说了句:“出来吧!”
那枯草从里爬出来的人正是刚刚那位扛着锄头的老人,更是大宋曾经的兵部尚书邓璋。
邓璋拍了拍身上的枯草叶,拿起锄头后,对林典成和林清乐行了个礼,并道:
“自我在此充军在此劳作后,夏便一直派人来请我入夏为臣,我多番拒绝,他们却屡次骚扰,今日多亏你父女二人相助,方能躲过一劫。”
清乐看着这个手拿农具,皮肤干燥黑黄的老人,与那个东京城内锦衣冠袍的权臣邓尚书似有前世之隔。
清乐想起此前姐姐被邓家逼迫退婚一事,便淡淡地对邓璋道:
“邓尚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听清乐如此说,邓璋哈哈大笑了几声,道:
“即知如此,当初还依旧!你们此番荣耀回京后应会明白其中道理。”
说罢,邓璋便将锄头抗上肩头,转身慢慢地离开了。林典成望着邓璋佝偻的背影,喊了一句:
“邓尚书,西夏人今日未寻到你,过几日定会再寻你,届时你当如何?”
只见那衣衫褴褛的身影头也不回,只是向身后摆了摆手,大声道:
“如此,亦为我之运数,西北地广,当容得下我邓某一具骸骨。”
邓璋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野草中,林典成和林清乐也离开了。
他们不再回浮华的东京,清乐决定利用自己的宋夏交流乐人的身份暂留在夏,搜集王庭和民间的曲子,学习新颖的乐器。而林典成则和元由书信相约去往庆州相会,一为看望元阳,二为游历边境山川,修编民俗和地理书籍。
转眼间,春风破了寒意,孟远到庆州上了任。不日,林典成也和元由如约抵达庆州。
元阳接到消息后,特地出城迎接二位长辈。
二人望着马上已经发育成年的元阳,林典成先叹道:
“小孩子都大了,难怪你我白发如芽啊!”
“你林典成老你的,我可不陪着。”元由回到。
二人相视而笑,林典成叹了口气,又悄悄对元由道:
“元阳这孩子如今在庆州帮助经略使增军械,筑城墙,算是帮大宋抵御西夏,你打算一直不告诉他,他生母之事吗?”
见老友旧事重提,元由也只是云淡风轻地道:
“当初晚蝉师妹来栖香馆蛰伏为暗探也是命运弄人,最终想脱身却无门,而阳儿生母不过是师妹的丫鬟,虽是夏人,倒也不必背负过多家国大义,而阳儿长在大宋,今能在庆州得才所用,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又何必让血缘上的负累去拖累他的抱负呢!”
两个年近半百的人言到于此,皆成默。是啊!阅尽千帆暮白首,却话鲜衣怒马时。
不茫茫然的岁月才能称之为年华,不论挥斥方琼或是诗酒人生都是幸运万分的际遇,如此时光在短暂的人生里会更短,如今清乐和元阳都正享受这这份幸运,作为长辈自当竭力成全。
人事落定,岁月辗转,边境的风沙又吹走了两年时光。元由和林典成时而为著书修本的增删而争论,庆州城内孟远和元阳已经带领弓弩匠新制了几千把神臂弓弩,筑了三次城墙,
宋夏的战争又蓄势待发,暗探的活动也更加频繁,孟远看到了几次头戴赤色掐花发钗的暗探来传消息,心中想到同样拥有此赤色发钗的那人,她此时或正在夏搜集乐曲,研习乐器,不知何时能归来。
校场上尘埃散漫,军士们迎风而立,迎接两年前被调离庆州的章楶的回归。
章楶的回归,或是以章惇为首的党魁的胜利,或是吃紧的战事暂时叫停了党争。
新的战役等着新的热血去染新的疆场,虎帅既归,隔日便趁势出兵。
临行前,孟远顺着风,仿佛听到了两年前那个初冬校场上的清乐席地而奏的《如归令》。
他迎着日暮望去,黄沙之中,忽明忽暗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抱筝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