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们打算把足球重新改回举国体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如果只是为了让国家足球队出成绩，这么搞倒是无可厚非，就像你们国家的乒乓球和跳水、体操那样，非常有效。全世界都知道兵乓球中国最强，跳水中国最棒，体操也是中国的传统优势项目。”

“可我不认为足球的意义只是在于让一个国家的代表队在国际大赛中获得第几名这样的成绩。足球是竞技项目，同时也是一种游戏，是任何人都可以参与进来，并且玩得起游戏。同时，甚至是一种生活。我是俱乐部主教练，对我的俱乐部球迷们来说，每周一次去球场看自己家乡球队的比赛，就是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方式通过父亲传给儿子，再传给孙子，一直延续下来，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你理解这个和你们现在的区别吗？”

“在我看来，虽然中国是足球最初的发明地，但是现在的中国距离我所说的‘生活’还有很大的差距。职业足球引进中国才多少年？英国又搞了多少年？我相信职业足球在中国是有前景的，因为中国人很聪明，知道如何把一件事情做好，也一定可以做好。关键是你们想不想做好。搞了十几年的职业足球了，这东西在中国还像无源之水，无土之木。我觉得这简直太失败了！对聪明的中国人来说，简直太可耻了！”

唐恩突然有些激动起来。仿佛他是那个为此感到耻辱的中国人一样。

“由于在奥运会和世界杯预选赛中的失败，你们的体育总局决定让足球才重新恢复以前的举国体制。我不否认这么做会可能帮助你们的国家培养出一支在世界足坛有相应地位的球队，到时候参加世界杯或者奥运会，也能够取得令你们球迷感到可以接受的结果。但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热爱足球的球迷，我对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到可悲。想知道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唐静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唐恩的这番高谈阔论吸引住了。甚至忘记了这部分只是一个例行公事般的“添头”，写成报道也不会占用太多版面。但是现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很强烈的想法——要把这一部分作为专访的重中之重，推荐给所有读者。

“一支强大的国家队，算上各种邀请赛和商业比赛，一年能够有多少场？而一支成熟的俱乐部球队，一年要踢多少场高水平的比赛？作为一个普通球迷，他当然会支持自己国家的球队了，在国家队比赛日为自己的祖国摇旗呐喊。很好，那么除了国家队比赛日呢？他对足球的热爱和渴望要如何宣泄？找个什么对象寄托这种类似于信仰的热爱呢？国外球队吗？”

唐恩从鼻子中发出了笑声，“AC米兰？国际米兰？皇家马德里？巴塞罗那？尤文图斯？曼联？阿森纳？利物浦？切尔西？拜仁慕尼黑？还是诺丁汉森林？或者德国国家队、意大利国家队、英格兰队、西班牙国家队、法国国家队、葡萄牙国家队、捷克国家队、巴西国家队、阿根廷国家队、日本国家队、韩国国家队……反正不会有中国国家队。”

“当然，他们可以喜欢上述球队，一点问题都没有，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干涉别人的兴趣爱好和选择。可他们是中国人，是中国球迷，以上球队并不会每个周末在他们家门口表演，他们不能在球场为自己喜欢的球队呐喊助威，只能在网络上和死敌球迷对骂。他们也无法在训练场外面近距离的接触这些球星，索要签名，甚至买不到货真价实的球队纪念品……这种爱，老实说我觉得很悲哀。”他耸耸肩。“我觉得中国人是很讲究归属感的，但是这样的爱没归属感。你爱那些球队，那些球队未必爱你。啊，我并不是诋毁欧洲的球队，我只是认为你们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他们根本顾及不到你们的爱。那些举着海报去机场迎接偶像球队的中国球迷在欧洲俱乐部眼中是什么定位？”唐恩想到了自己随队前来中国的淘金之旅。

热情到甚至有些顶礼膜拜的中国球迷在艾伦.亚当斯和埃文.多格蒂眼中算什么？“中国市场”而已，人民币和英镑、欧元之间的汇率而已。

对于那些森林队的球员们来说又算什么？远在万里之遥的普通支持者而已。他们和诺丁球迷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天差地别。他们有责任有义务用胜利和自己的技巧来取悦每个星期去城市球场支持他们的诺丁汉球迷，但是他们不会取悦这些远在中国的球迷，尽管他们和前者一样热情。

诺丁汉森林俱乐部每天都会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球迷来信。由于唐助教和孙继海的存在，中国球迷们的来信也不少。那些来信大多是几个模板，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所要明信片、纪念品的。这里面有些人不过是国内的专业“信虫”，有些则是真心喜欢森林队。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平信的邮戳日期和收到信的日期相差几乎一个月。

这种爱的成本是不是有点高昂了呢？

“我说了这么多，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唐静小姐？”

唐静机械的点点头——其实她还没把唐恩的话消化掉呢。

“你们国家的体育总局和足协搞足球的目的绝对不会是为了给你们国家球迷一种足球文化的生活方式——这不在他们关心和考虑的范围内。他们的目的说好听点，是希望国家队的成绩变好，说难听点只是为了他们这些领导在任时期的政绩。中国球迷在他们心中是什么呢？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或许是聚集在球场外面高呼“足协傻逼”“中国队解散”和“谢X龙，操你妈”这类标语的“暴民”，也可能是每场中超联赛上座统计中的数字……反正是一个面目可憎形象模糊的群体，不是有生活有感情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所以自然不用在意他们的感受，不用倾听他们的声音，不用管“足球”对这些普通老百姓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工作的重心只是国家队，只要国家队成绩好了，他们就是好官，就算有政绩了。至于足球文化、足球生活……那是什么？能保证他们升官发财吗？能保证他们有政绩吗？要把足球的影响潜移默化到人民的生活中来，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几届领导班子的努力。有几个领导愿意自己栽树让后人乘凉的？我辛辛苦苦四年，什么政绩都没有，让你们这些孙子捞政绩？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做这种让自己吃亏，别人占便宜的屁事！”

唐恩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情绪激动的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浑然忘记了现在他正在接受采访。他只是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才不管听众是谁，以及这是那里呢。

从谈到中国足球开始，唐恩就在用汉语和唐静交流，因为用英语可能有些意思表达不出来。于是仙妮娅完全听不懂她的托尼叔叔在说什么，看到唐恩突然情绪激动的站起身来，满屋子走着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个不停，她有些担心：“托尼叔叔……”

唐静也没料到唐恩竟然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她当初问这个问题其实也算是想听听托尼.唐恩这个外人怎么看待现在名声很不好的中国足球，就是想要让读者知道一个外国人是怎么看我们自己的足球的。没想到虽然唐恩确实从外人的角度在谈论这件事情，可是他的情绪……怎么看都不想是一个局外人啊。

她也跟着站了起来，心中充满了矛盾。是出声劝唐恩冷静一下，还是希望他继续这么说下去，让自己听到更多猛料呢……

“是的，他们就是这么想的！”唐恩转了一圈，站住挥拳说。“你们确实在发展职业道路的过程中走过一些弯路和歧路，但是这不代表要全盘否定职业足球的一切，回到举国专业体制中来。你们足球的问题是职业化的问题吗？是球星赚太多，俱乐部砸太多钱的问题吗？欧洲那些球队哪个球星赚的少？哪个俱乐部不投钱？有高水平足球的国家的球员都是道德标兵人品模范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吗？所有欧洲俱乐部都干净透明的像真空吗？体制内的人当然不会承认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体制问题，因为承认这一点等于断了他们自己的生路，砸了他们自己的饭碗，坏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所以推给职业化，推给那些素质低下还赚很多钱的其实没什么话语权的职业球员，利用社会中的‘仇富’心理，把大家对足协的怒气转嫁到职业联赛中来。说什么‘职业化这么多年来，球员们赚的越来越多，足球水平却越来越差’，所以错在‘足球职业化’。可如果不是职业化，你们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个管理中国足球五十五年的机构是多么的无能迂腐！！”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也许你们的国家队在国际足坛会很厉害，像解体前的苏联。但是你们的足球水平一百年也不会进步……不，是永远都不会有进步。足球对你们的群众来说是什么？是关在高墙大院之内远离尘世为国争光的奥运项目，但绝对不是小孩子们在学校操场上一起痛快玩耍的游戏，也不是球迷们每周一次聚集在球场看台上和电视机前为它高兴为它哭为它骄傲为它愤怒为它牵肠挂肚成为生命中的一种信仰一种娱乐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活生生存在于民间又在民间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不断发展不断壮大一百年都不会衰落充满了勃勃生机有合理循环机制可以自己新陈代谢辐射辽阔影响深远上至政客下至平民都喜欢热爱的……文化！”

“你知道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吗，唐静小姐？”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唐恩回头看着已经目瞪口呆来的记者唐静。

“诺丁汉森林不幸降级，诺丁汉城有一半人为之哭泣。诺兹郡曾经濒临破产，诺丁汉城的另一半人慷慨解囊不图回报，一英镑一英镑的捐款集资希望救回这支球队。因为那是他们的球队，是他们家乡的球队！哪怕她只是一个在英格兰丙级联赛踢球几乎永远都没希望获得欧洲冠军杯的无名小卒！”

“但在现在的中国，会有百分之九十的人一半惊讶一半嘲讽地对你说：‘哟，你竟然还看中操？你竟然还看中国足球啊！自虐也不是这么自虐的，傻逼！’”骂了这句粗口，唐恩摊摊手，语气终于缓和了下来。“你瞧，这就是两者现状的差距。唐静小姐。中国足球有什么问题？它没什么问题，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大问题滋生了一大群中问题，中问题还牵扯着无数小问题……多棒啊，全家团圆合家欢。”

唐恩笑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呢？老实说，我觉得在目前中国这种体育体制现状下，你们不要指望解决了。我很同情你们，真的，我不开玩笑。我确实非常非常同情你们……另外，不要幻想出一两个天才球员就能帮助你们走向辉煌了。以后没事少给我关注一点陈坚，我知道你在想方设法把他介绍给中国球迷，将他塑造成中国留洋球员的新希望。但是我要警告你，唐静小姐。”

唐恩伸出食指，在唐静眼前摇了摇。“他绝对绝对不是中国足球的救世主，他只是一个希望靠足球为生而且有点傻不过运气还不错的普通年轻人。如果因为你们那点无聊的妄想毁了我的球员，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我接受你的采访。”

※ ※ ※

唐静在离开的时候，看她那样子明显依然没从唐恩的这番谈话中回过神来。显然这次专访对她的冲击远胜过唐恩此前任何一次在媒体面前的谈话。她真的需要好好回去消化一下了。幸好她自己虽然愣神了，但是她手里的采访机还在忠实的工作着，将唐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完整记录了下来。

不过有一点她走的时候是非常清醒的——如果这篇东西见报，所引起的影响绝对不是单单一个“最成功的少帅——走进托尼.唐恩的世界”专访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

要让这东西见报，甚至可能需要担一些风险……

※ ※ ※

仙妮娅才不管唐恩这番话会给这个国家的足球界带来怎么样的影响呢，她只是疑惑于唐恩最后时刻的慷慨激昂。

什么事情会让生活中的托尼叔叔如此激动，甚至不能自已？

唐恩搂着她，摇头笑着解释：“她问了一个我很难一两句说清楚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也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和冷静……真抱歉，吓着你了，仙妮娅。不过现在没事了，最起码我不用继续为那个问题苦恼。让我们好好玩玩吧！”他猛地抱起仙妮娅，扑到了床上。

仙妮娅的尖叫很快就变成了婉转的呻吟……

※ ※ ※

唐静从电梯中出来，却发现唐坐在大厅的沙发中面朝电梯方向。

“这次采访，比预计的时间长。”他见唐静径直走过来，说道。

“抱歉，最后一个问题让采访计划变得脱离控制了。”唐静摇头道。“他变得很激动，说了很多很多话。”

唐有些感兴趣：“是什么问题？”

“我问他对中国足球的看法。我本想听听一个外国人是怎么看待我们自己都认为烂透了的东西……结果出乎我意料。”唐静低吟道，皱起眉头还在回忆刚才的场景。“他说了很多很多，有些我们不知道，有些我们从没想过，有些我们知道也想过但是不敢说……”说到这里，她突然抬起头，看着一脸平静的唐。

“我决定了！把他的回答单独拿出来，全文刊发，一个字都不改！”

“我能想象托尼说了些什么，你不怕发出来有麻烦？”唐问道。

唐静嫣然一笑，拢了拢垂到眼前的头发。“能有什么麻烦？上头问责下来，我一个人背了。大不了辞职，丢份工作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唐看着眼前这个坚定的女人，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唐静抬腕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

“啊，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她向唐挥挥手，“再见，唐！”

“再见。”唐站在门口挥手送别了唐静。

等唐静钻进出租车离开了，他才喃喃道：“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