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众人自觉腰杆都挺直了些。
在江南扬州道、在金陵城这一亩三分地,谁还不靠着些家族的庇佑?君不见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所谓“寒门士子”,论起祖上也不乏声名显赫的英雄人物,不过是最近家道中落穷困潦倒而已——真正意义上的平民百姓、农夫商户,从出身上就已被排除在文坛仕途之外,只会被名门大族当做笑柄而已!
至于如今的徐广陵,被自己家族开革出门,处境恐怕比那些世代务农的贫民还差上几分!虽说他曾高中探花,但成绩早已取消,金陵城中又有谁会认他这个杀人害命的案犯!
于是,画舫上再度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人们看向徐广陵的目光,也从恐惧变成同情、最后变成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不齿——居然干出杀人行凶的勾当,你徐广陵的圣贤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活该!
更有甚者,脑海中突然冒出些奇思妙想:
这个徐广陵的才子名声,是不是都是被他们徐家吹捧起来的?说来也是,小小年纪谁能有那般文采,大概都是徐家那些俊逸客卿的代笔罢了!——让客卿代笔、让宾客造势、硬是塑造出一位少年天才,徐家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诸如此类的逻辑,在儒生们心中转上几圈,登时显得颇有说服力了。
于是,他们眼中的白衣徐广陵,彻底变成了一个欺世盗名的纨绔废材。
小丫鬟碧桃站在徐广陵身后,感受着周围蔓延滋长的轻蔑和敌意,不觉揪紧了衣襟;徐广陵回过头,冲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于是小丫头一下子又放松下来。
至于首席之上,更是展现出人生百态:列席的大儒名士们,虽说都是应叶家、许家邀请而来,但其中跟徐府交情不浅的也大有人在,其中甚至还有两位徐家客卿;可问题在于,他们根本不知道,对于被逐出家门的前任少爷该拿出何种态度,于是只能低垂着头数蚂蚁。
坐在首位的叶参,则已经重新落座,托腮打量着徐广陵,眼中神色变幻。
最不安生的是许荣华。这个恶名满金陵的纨绔公子,站在桌后,用几欲吞人噬骨的凶狠目光扫视着徐广陵,几乎是低吼道:
“徐广陵,你来干什么?”
徐广陵笑道:“前几次的华林诗社我都来了,今年的怎么好错过?再说了,徐维扬徐姑苏他们有事没来,如果我再不来,只怕在场的诸位记性不好给忘了,金陵城还是有那么几个姓徐的……”
许荣华“啪”地一拍桌子,起身怒道:
“徐广陵,你他妈是来我们华林诗社捣乱的?”
许荣华恶狠狠地瞪着徐广陵,可这个身穿白衣、腰挂佩剑的昔日探花郎,思绪却蓦然飞回前世某个战事暂缓的年头——那时,向来以战阵搏杀为荣、吟诗作对为耻的幽州道幕僚帐,破天荒举办了第一届也是唯一一届徐家军诗会。从少年起就身负才名的大督军徐广陵,铆足了心思要在诗会上震慑住手下那群眼高过顶的军师幕僚,谁知那个每日里围着白狐裘抱炉取暖、据说诗词功底不逊督军的大军师柳长春,只用一句惊世骇俗的“作品”,就把诗会的气氛破坏全无:
狗屁、狗屁、真狗屁,鳖装霸下,属君最无耻!
当时的幽州道大督军徐广陵,同样也是恼羞成怒的一句:
柳长春,你他妈来咱们徐家军诗会,是来捣乱的?
于是,站在太平十四载的华林诗社上,徐广陵露出一个怀念笑容,然后向暴跳如雷的许荣华,说出了和前世柳长春一模一样的回答:
“世道沉沦,人心烦扰,本是丧乱之年,又何必老子来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