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你走之后(1 / 2)

    [父亲与互联网]

    上古有大椿者, 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庄子·《逍遥游》

    “老爸!”

    七岁的小椿抱着我的大腿,小小的手掌团起来, 就像京都的和果子那般可爱。

    “我不要叫这个, 为什么叫这个, 我要叫奥特曼!”

    在她之前, 我已有过几个孩子,却从来未曾有过什么天伦之乐, 如实来说,正是因为椿可能是那位姬君的转世,我才会在她身上投入我的心力。

    “老爸,求你了。”

    小椿摇晃我的裤腿:“我想改名字, 求你了嘛。”

    身为一个目的不纯的父亲, 我时常因为女儿天真烂漫的言行而感到惭愧,她如此毫无保留地对待我,而我却以污浊卑劣的私心杂念作为回报。

    我低头,看着她小小的发旋, 告诉她:“大椿是长寿的树。”

    唯独这一个名字, 是我真心实意给她的东西。

    禅院家的女人并不值钱,为了将利益最大化,三岁之时,我为小椿与五条家那个神子定下了婚约,彼时,我自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家主,一个铁石心肠之人。

    隔壁的五条家怎样教养那个神子, 我原本也打算有学有样, 只是每每看着小椿, 看着从小豆芽一点一点长大的小椿,万般柔情便浮上心头。

    仰起头和仆人聊天、拉着他们捉迷藏、在小小的院子里和蚂蚁说话、在地上滚来滚去、那样无邪的笑容——看啊,这是我的女儿。

    “老爸。”

    每当我踏进院子,她就会像是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我,然后看向我的手掌:“礼物礼物!”

    从一开始叫人敷衍准备,到后来亲自去给我的女儿带她想要的东西,看着她当着我的面拆开礼盒,笑得那样开心,圆滚滚的眼睛弯成一条缝,我的心中就会升起无限的成就感,这比当禅院家主有意思多了。

    毕竟我对禅院家的奉献,可不会得来一个这样甜蜜的脸颊吻。

    “最爱老爸了!”

    私以为,若是一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不求回报地付出,他的身份不是一个奴仆,那就是一个父亲。

    我正是后者。

    所以在我的小椿第七十二次对着小院墙外的天空投去渴望热切的目光之时,我做了一个令我后悔一生的决定。

    五条家的结界比禅院的小院更大,那个神子是她未来的丈夫,年幼时相处在一起,日后二人即使感情不和睦,也好歹不会变成仇人,抱着如此的打算,我将我的女儿护送过去。

    我期望她在那边可以过得更加开心,又期望她可以多想想家,想一想她的父亲。

    那之后,在院子里等待脚步声、等待推门声、等待礼物的那一个人,就变成了我。

    “父亲。”

    这是直哉,因为他和我的小椿是双生子的缘故,我爱屋及乌,对他也颇为纵容。

    只是他比起小椿差远了,和我一样,直哉是一团软烂的泥巴,从前没有意识到的,有了小椿以后,有了初生的太阳,我这个中年男人才意识到,过去我引以为傲的禅院、家主、我的人生,就是一团烂泥。

    ——整个禅院都是软烂的泥巴。

    这样的存在自然向往阳光,身为血亲的直哉更甚,他年纪不大,脾气不小,站在缘侧冲我吼叫:“你为什么要把姐姐送到五条家里去,为什么!”

    我实在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我纵容小椿甚他千百倍,为何我的小椿如此可爱,眼前这个却像是阎王手下的小鬼——整天向我讨债。

    “把小少爷带下去。”

    “禅院直毘人!”

    讨债鬼被架着走,像是没有能力而又易怒的暴躁幼兽:“我恨你!把姐姐还给我!还给我!”

    小孩子的爱恨都这样随意吗?我不由得有些担心。

    我的小椿,如果她在那边带上一个星期,回来以后是不是就不再需要我了?

    我偷偷跑到五条家去看她。

    上礼仪课的时候,看着她因为跪坐而紧紧皱眉,我总是会下意识想把她扶起来。

    她爬到高高的树上,我会想把她抱下来;她看着书上密集的文字而苦着脸的时候,我又会想帮她把书盖起来。

    那些老师说的对,或许我根本不适合教育一个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她踩着阳光回来了。

    她回来,整个禅院就都亮了起来。

    她因为直哉欺负那些下人而生气,把人都召集起来,说是要让没有咒力的孩子和女人都去上学。

    如果我的小椿不这么讨人喜欢,这件事一定办不好,但是整个禅院都向往她,所以哪怕才七岁,她就已经是我们的主人了。

    向阳而生,这是人类的本能。

    后来,她回家的频率越来越低,时常被神子拐到外面去玩,我孤自一人喝着酒,心中不大畅快。

    “老爸你想我的时候就给我发消息呀。”

    我的小椿给我买了个手机,教我怎么注册软件账号,怎么用手机打字,怎么给她发消息。

    在小椿的教导下,我勉强学会了上网,有的时候也会和网友聊上几句。

    “以后她会有自己的家庭,老兄还是多多关注自身,还有儿子,儿子才是传家之宝哇。”

    “这是从哪个封建家庭走出来的野蛮人?”借着酒劲,我对着无辜的网友宣泄,“瞧瞧这是什么蛮族才能说出来的荒唐话,哈,阁下不是正经的京都人吧,我们京都才没有你这种重男轻女的家伙。”

    骂完以后,我熟练地把此人拖进了黑名单,心情好歹是舒畅一些了。

    互联网真好啊。

    我拍拍肚子,感叹道。

    互联网真好啊。

    如果没有在[咒术论坛]上看见[关于咒灵消失现象的说明及禅院椿同学死亡讣告]的话。

    [葬礼·遗像和扮鬼脸]

    禅院椿,咒术高专一年级生,于2005年12月24日凌晨5时32分逝世,享年15岁。

    “你胡说!!”

    电话那头的少年尖叫道:“姐姐怎么可能死了!你胡说什么啊在!!”

    夏油杰看着面前的棺材,语气平静:“椿的遗愿是让我好好照顾大家,我想,正确地意识到椿的死亡,也是照顾的一种方式。”

    她不是时常说那句话吗,长痛不如短痛。

    在她的身体莫名消失之后,夏油杰花了半天的时间从哀伤里走出来,然后接受了他的主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实。

    多么可笑。

    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却为了这个世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不管椿说她是回家了也好,怎么样也好,在夏油杰这里,她是为了他们而死的,仅此而已。

    他恨这个世界,这个扭曲阴暗、没有她的世界,他也平等地恨着所有人,夺走了她生命的所有人。

    反正也瞒不住的,对吧,明明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马上就要交换圣诞礼物,在这种时候,最重视家人和朋友的椿突然丢下所有人跑到国外去了?

    没有人会相信。

    所以一个不落——全部都给他掉下来。

    就像上一世一样,主人走了以后,他为她写传记、编歌谣,他将她所做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写下来,说出去,讲给所有人听。

    让她的牺牲和付出被所有人记得,将有关她的记忆融进每一个人的血里,千年万代,讴歌称颂。

    “没有在和你商量的意思,只是在通知,仅此而已,现在天气凉,椿怕冷,通夜的时间就在明日,地点是东京本愿寺,麻烦转告你的所有家人。”

    说完,夏油杰挂断了电话,看着身旁的五条悟,眉目间尽是冷意:“你来做什么?”

    “老子为什么不能来啊。”五条悟倚着墙,“硝子哭得超~惨的,不让我拍照欸,老子没地方去,所以来看看杰有没有哭鼻子啊。”

    解决羂索,再杀了高层,这些事做起来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主人留给他的戒指是新的王冠,咒术界的主宰已经换人,没人会在这种时候来招惹他——除了五条悟。

    但不理他就好了,身为同样被饲养的动物,夏油杰可以理解五条悟的行为。

    即使已经失去了记忆,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还是会让他不自觉地跟在主人后面打转,想想也有够可怜的。

    夏油杰宁愿死一万次,也不愿意忘记他的椿。

    于是干脆不做理会,这家伙叫嚣着要在寺庙吃甜品,夏油杰也由着他叫人去买,随他对这里挑三拣四,出言不逊。

    总归还是个小孩,什么责任都承担不了,没有了主人以后,就只能到处无所事事、失魂落魄般游荡。

    得益于心理学,夏油杰可以看出来五条悟现在很不安、很痛苦、即使在笑,那样的笑容也不如以往纯粹,像是在谁面前扮演开心的戏子。

    有够滑稽的,演给谁看呢。

    咒术师的世界,连葬礼都显得匆忙,东京的大家来得很快,学生大多都没有黑色正装,所以就穿了校服过来。

    咒灵消失了。

    与咒灵一同消失的是他们的学妹。

    要是以往,夏油杰早就走上去像模像样地安慰了,但是现在,他觉得还不够。

    他们掉的眼泪还不够。

    再哭得用力一些吧,如果椿可以听见的话,这样心软的家伙,会不会因此回来?

    哪怕是生气也好,朝他发火也好,回来吧,如果听得见大家的哭声,看得见大家的泪水,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就回来看看吧,哪怕只是一秒钟也好。

    他的期待并没有成真,那个心软的家伙没有因为大家的眼泪回来。

    出于礼仪,在走之前,每一个同学都会过来和他说一声:“辛苦你了。”

    上一世,两面宿傩比他更加名正言顺,一切的仪式都由那个人来举行,他只能远远看着。

    “辛苦你了。”

    恍惚间,夏油杰看见了两个自己。

    一个是站在远处看着他人与两面宿傩交谈的玉藻前。

    一个是现在的他,只要轻轻侧过头,就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五条悟——那是她的未婚夫,现在却只能站在那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夏油杰尝到了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他或许病了,但是没所谓,变成疯子没什么不好。

    同学们来了又走,接下来是硝子,她一向沉默,这种时候话也不多,看了她的遗像一会,突然就笑了,眼泪又掉下来。

    “什么啊,怎么选这一张照片。”

    “是椿自己选的。”夏油杰看着照片上那个做鬼脸的少女,那时候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和大家说再见,做了很多个预备方案。

    “我想要一个沙雕又快乐的葬礼,等人都到齐了,杰,你就放我录制的BGM,这个超好笑的。”

    这个计划后来搁浅了,那一首很好笑的BGM也一直没有收到,夏油杰想到她哼的旋律,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笑完,他就和硝子一样落泪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的心是什么做的,为什么会把自己的葬礼弄得这样滑稽,就为了博大家一笑?

    家入硝子抹眼泪,走到吸烟区,把烟夹在指尖。

    夏油杰也逃一样地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给她点火。

    家入硝子看着不远处的五条悟,声音还在抖:“那家伙真忘了?”

    “不然呢。”夏油杰把打火机丢给家入硝子,“我倒是希望他没忘,椿这么疼他,说不定他掉几滴眼泪,椿就会再降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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