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宛如被龙卷风袭击的半个月, 去年还是前年她跟在伊芙你身边的时候也是这么风风火火的吗？”在房间喝茶的时候尤尼斯问我。

    一年多以前的相遇，现今回想起来仍然相当清晰。酒馆里听到冒险者公会导师们的谈话，莱尼搜来的坊间传闻, 占卜师珍尼丝的命运事件就像发生在上个月一样。

    正想回答的时候，艾琳带着她收养的孩子艾莉西亚来访了。

    “行了，有什么想说想问的赶紧一口气说完，整天哭唧唧、焉了吧唧地缩在房间闹绝食像什么话！”

    “我才没有！！你不要在依耶芙特大人前面胡说！！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呜呜……”

    我和尤尼斯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艾琳也等了一会儿，见艾莉西亚还执拗着不肯开口, 一跺脚，“行！你不说是吧, 你不说我帮你说！”最近被莉莉丝接二连三各种事件弄得头大的艾琳脾气也急躁起来了。

    年轻的魔女连忙捂住她的嘴，“不用！不许你说！”

    “艾莉西亚，你想问我什么？”是想问我为什么收莉莉丝做弟子。

    听到我的问话, 艾莉西亚马上板正身体, 然后又犹犹豫豫，在艾琳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她后腰一下后, 咬牙下定决心，“我想问的是您为什么不收我做弟子？是因为我的天赋还不够吗?”

    “你学习魔法、使用魔法的目的是什么？”

    “是？”没料到会被反问这么基础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犹豫的, 艾莉西亚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宣言：“我要成为最了不起的魔女！”

    “是为了回报收养自己的大魔女艾琳的恩情、对得起作为大魔女养子的身份，以及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吧。”简单易懂的好孩子。

    被一针见血地看穿到连表层意识都不甚明解的潜意识, 艾莉西亚浑身一颤，所有强撑起来的气势消融于空气中。

    艾琳也十分意外, “是这样吗？艾莉？”

    孩子的脸迅速涨红, “我、我才不是！证明什么的, 我才没有……”

    “法则只会回应本人的欲望，这个欲望若是为第三方则会大打折扣。我的想法是——你是个好孩子，但不是个好魔女。”

    艾琳带着脸色一红一白的艾莉西亚离开后，尤尼斯又问我，“刚刚那个问题，你也问过莉莉丝吗？”

    “她的答案是为了自己，吃喝玩乐，享受生活。”

    “哈哈哈，最典型不过的魔女性格呢，不过你收莉莉丝做弟子的原因不会只有这个吧？”

    “你明知道我一直不想收弟子是因为莎拉曼达的事情一天没解决，我一天就无法静下心来像你一样去教导新人。”

    察觉到命运强制力的时候还相当恼火，五百年前置魔女全族生死不顾的【命运】，现在竟然想强塞个人进来让我倾囊相授，开什么玩笑。

    “嗯哼，所以我一直说你太顽固了，那么最后改变你这个几百年老顽固的契机是？”

    “我希望她能够用我教的东西在命运的强压下活得更好。”

    获得命运眷顾的天选之子过得并不好，应该说是相当凄惨。

    被命运肆意玩弄，被生活摧残得看不见梦想和希望的小女孩在恶臭满盈的下水道中强烈地想活下去。

    我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魔女命运悲哀的缩影，当年的我救不了魔女一族和挚友，现在我多少希望能有点改变。

    尤尼斯也知道我没说出口的意思，“不是挺好的嘛，那孩子现在上天入地的，活得可够肆意的了。”

    根本不是。莉莉丝·桃乐斯现在仍然被命运裹挟着做各种不情愿的事情，那双眼睛深处跟当初那个为了生计捡垃圾的小女孩还是太过相像。

    她还是那个拼了命却连最基本的生命安全都难以保证的小姑娘，那骇人听闻的死亡次数就是实证。之所以行动一直风风火火，恐怕也是为了尽早将命运强压下来的任务处理好以早日获得自由的权利吧。

    “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是我实际上根本什么都没做过。”

    “但是正因为有伊芙你的帮忙才有今天的桃乐斯吧，给本书就能懂这么夸张的天赋，当初的你也没料到不是？”

    没有见过曾经的莉莉丝的尤尼斯不知道，现在的莉莉丝·桃乐斯比曾经的她扭曲得更加厉害。

    曾经的她因为外界的原因而扼杀自己内心真实的愿望和感受，现在更是如此。因为对手是神明，因为已经确实被杀过数十上百次了，生命完全没有保障的不安全感迫使她不得不这么做了。

    不自信的事情也没有改善。曾经是因为被外界屡次否定而缺乏自信心，现在只要看到她实力的人都会给予强烈肯定，然而这些肯定全都被桃乐斯自己拒绝了。

    刚转职，还只有十几级就离开我的保护前去历练，一头扎进这个世界最顶级实力者的黑暗中的莉莉丝参照标准是畸形的超越法则的最高级。

    不过就算是命运之子也不可能一步登天，倒不如说在实力差距悬殊的时候就能屡屡破坏莎拉曼达和邪神数百年的谋划，短短一年就从十几级成长到百年也没有一个人达到的满级，学习魔法不到一年就杀掉了实力比肩神王的海神，已经是天才也不敢想象的逆天进化之路了。

    我相信莉莉丝本人也意识到自己进步的神速，然而只要一想到比起想要谋害她的邪神还远远不及时，她得到的只有无比巨大的压力和挫败感。

    所有外界因素都在全力扭曲着这个灵魂，事到如今只有将这个世界重新摆正，彻底除去威胁，莉莉丝才可能放下心来慢慢等待时间的疗愈。

    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一点作用都没有。充满自信给出的龙血守护缎带，也只是条普通的装饰。这样的自己究竟有什么资格——

    “唉，我也不卖关子了，桃乐斯明天就离开了，伊芙你打算就这么让她杀掉莎拉吗？”

    “莎拉必须死。”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哎哟，我直接问了，你不打算自己亲自动手吗？”

    “我去会影响莉莉丝的计划，万一我被邪神杀掉了，等众神之战的时候，魔女之都能抵得住那些神的攻击吗？”

    “绝对抵不住，”尤尼斯连半秒犹豫都没有，“新一代的魔女别说是实战经验，连战斗的场面都未曾见过，一想到这些温室花朵第一次战斗对象就是神明，我都肝硬化了。”

    “那就是了，所以我不会离开魔女界的，我要在这里待到最后的结果出来为止。”我透过窗台看向热闹的街道，“尤尼斯，我不能让五百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这一次我必须要守护住，防止新的悲剧种子诞生。”

    晚上，在外面玩闹了一天的莉莉丝回到我这里的别馆休息。明天一早就启程，莉莉丝就没再特别将她的秘境安置在魔女之都里。

    “呼啊~好困，全城庆祝会太累了，感觉就跟游街示众一样，幸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说着奇特比喻的莉莉丝捂住哈欠连连的嘴巴，“我打算泡个温泉再睡，师傅你要一起吗？”

    “咻~总算实现愿望泡上冬天里的温泉了。”

    莉莉丝在温泉里慢慢游来游去，我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飘下的雪花，莉莉丝将[四季]引入了魔女之都。按照主世界阿尔图兰斯的四季月份，让根据时钟划分区域的潘多拉体现不同的季节风情，我所在的十二区就是冬季。

    已经强大到能够改变区域气候了，“莉莉丝，当初如果我没有出现，你打算转职什么职业？”

    “这个嘛，光系魔法师没前途，所以应该是剑士加普通药师，一个能打一个赚钱。”莉莉丝拿出一个浮盘在上面添置茶水和糕点，“不过也就是想想，有什么打算也没用，我最后肯定还会是魔女。”

    “是啊。”

    命运之子无法拒绝命运的安排，而这个世界希望能够解除因为魔女而生的重大危机，有这个能力的同样只有魔女。如果我还是坚持不收弟子，估计莉莉丝就会拿到我为了应付艾琳而写的面向新人魔女的入门书。

    我处理不了莎拉的事情，因为处理不了而不想收弟子，因为觉得命运想占我便宜而拒绝，结果却是这个弟子一力承担起我没能做到的事情责任和因为我长期逃避而造成的无可挽回后果，真是讽刺呢。

    “放任莎拉曼达的事情，我很抱歉。”

    “那是因为师傅你也无能为力吧，魔女的能力看似万能但是也有死穴，”莉莉丝靠在岩石上踢着水，“师傅你当年大概是立下了‘不能伤害莎拉曼达’类似的条件限制吧。”

    “莎拉曼达也有这个限制。加上尤尼斯，我们三人当年是挚友，因此立下永远不会伤害、背叛对方的誓言。”要打破这个誓言就只有同归于尽。

    “说说过去的故事吧。”

    莉莉丝不是会主动询问别人过去的人，说到底就不是会拉着人一起泡温泉的性格，所以现在自己内心的郁结早就被看穿并被照顾着。

    真是惭愧，但一想到这就是最后的机会，我还是自私地厚着脸开口说起恍如久远昨日的往事。

    事情很简单，就是三个年龄相仿一起学习魔法的女孩成为生死相交的好友最后分道扬镳的故事。

    我听着伊芙师傅的娓娓道来，邪恶组织里面有魔女的事情早就在我听说莎拉曼达这个名字前就知道或者说有所预感了。

    加西亚王国巨龙攻城战，师傅拿出缴获的邪恶龙骑士拿着的弑神兵器时，上面附着的魔法就是我一个初学者也能识别出是魔女法则的特征。

    喰骨公馆里搜索出来的弗朗西斯子爵用于维持神智的配方上面清晰写着要求【新鲜的】独角兽角的素材，而会对素材做出这种特别的限制，只有魔女。

    嘛，主角的敌人就是同职业强者，甚至是尊师的故人，这种可以说是命运宿敌的套路，在地球看到的小说或者漫画里面也不少见了。

    有点意外的是莎拉曼达曾经一度从魔女中隐退。

    “一次外出采集素材中，莎拉曼达救下了一个普通村民，在照顾那个人的过程中两人相爱。”

    魔女必须是独身女性，一旦结婚成为别人的家人，增加了强有力的羁绊后，魔女就无法再单纯为了自己而使用魔法，更无法准确衡量代价的重量，因为心、或者说感情是无法放在天平上衡量之物。

    法则那边也为了避免魔女为了各种各样的羁绊而频繁甚至过度使用魔法设下一旦结婚或者受孕了，自动解除魔女职业。

    “我和尤尼斯还有大家都很不舍得她离开，但是莎拉那时是那样的幸福，她说‘我做这个人的妻子，将来做我们孩子的母亲，这一生就完满了’。”绝世强者的金色魔女流下一滴泪，“所以我们都祝福她，守护她踏上这条平凡的幸福之路。”

    但是这并不是幸福的起点而是【终点】。

    没多久，神王宙斯就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名为【魔女狩猎】的大屠杀，已经完全失去魔女能力、只是普通农村妇女的莎拉曼达只能眼睁睁挚爱的丈夫被活埋，深爱的三岁女儿被‘煮熟’然后被‘分食’。

    等正在全世界各地杯水车薪般救人的依耶芙特赶到的时候，能救下的就只有莎拉曼达一个人了。

    “我以为刚好在最后关头赶上了……但是并没有。”

    莎拉曼达对于依耶芙特来说是一生挚友，只要救下她就比什么都好。然而在她这里相对没那么重要的死去的两人是莎拉曼达愿意放弃前半生作为魔女骄傲的一生挚爱。

    所以最后救下的只有性命，心早就被撕成碎片，死去了。

    “我以为最后时间能够慢慢治愈她，让她的精神稳定下来……”

    我长叹一声，“很遗憾，时间只是万能适用，并不是万能包治好啊。”

    有些创伤需要用尽一生去治愈，也就是说一生都无法完全治愈。又不是机器人，删除文件就能当没发生过。

    能做的就只有把地雷埋起来，填上厚厚水泥混凝土确保不会被轻易触发；在伤口上敷上药，告诉自己已经好了，然后转移注意力做其他的事。

    只要新发生的美好与逐渐减弱的疼痛达到一个平衡，就能带着伤痛潜行，那些慢性病人都是这么做的。

    “是啊，要是当年意识到这点就好了，要是我和尤尼有好好陪在——”

    今晚的伊芙师傅格外的脆弱。

    “就算你们当年就意识到这点，你们也根本也是有心无力，师傅你也不可能为了安慰好友而不去救其他魔女性命。”

    在天灾面前人是很渺小的，在【神灾】跟前魔女能做到的事情是非常有限。对于世界法则来说，神明是应该万般迁就的宠儿，魔女就是普通来做交易的商人。这种严重偏心，对于力量就是来自法则的魔女来说完全就是压倒性的不利。

    当时那个情况其他人当时也没有更多的余力去关心她，经历完全跌破承受底线残酷惨剧的莎拉曼达也顽固拒绝与人接触交流。最后就是被撕裂的内心一直没能结痂，反而因为一直流脓而癌变。

    失去所有，变得孑然一身的莎拉曼达重新当回魔女，依耶芙特和尤尼斯以为这是好事，即使莎拉曼达性情大变、也不再与她们来往，她们也为她能够重新站起来而高兴，殊不知眼前这个好友已经彻底坏掉了。

    等在世界各地游历的依耶芙特发现旧日教团、并且追查到这桩罪恶可能是出自这位好友之手时已经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尤尼和艾琳，我们商量决定先通过书信劝阻，静观其变一段时间……”

    这事也不能太过指责魔女明知有人将要受害还要隔岸观火不阻止，当年魔女狩猎的时候神是在幕后摇旗支持，直接下手杀人、施加酷刑的是生活在大陆上各个种族的凡人。

    在留下了永生永世伤痛的魔女心中天平上，其他族性命和魔女完全就不等价。而事实上其他族也像对待曾经的魔族一样，将魔女放在了所有族的对立面上。

    所以这事就是互相迫害、互不原谅，最后抱着一起死的发展过程了。

    我又叹出一口白气，喝了杯热茶，“我想莎拉曼达一开始也没想着要做到这个地步的，她之所以做回魔女很可能是想要复活她的丈夫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