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欣慰地看着迎着日光迈向未来的年轻人背影, 生命真是既脆弱又坚韧,当你以为太过稚嫩承受不住打击的时候,又会冒出新芽、抽发出新的枝条来。
老夫名为惠特·巴德尔, 是拥有四分之一的神血的半神, 母神为光明神巴德尔, 百年来被称呼为至圣圣父。但是这个称号只是对于吾之血统的敬畏之情,并非对老夫本人的尊敬。
因为实际上老夫什么都没有做过。
因为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不敢彻查发现的罪恶苗头。
因为担心自己作为半神干扰凡人的事情会招致众神的不满, 不敢过分干扰教会事务。
瞻前顾后, 最后一事无成。
只能用水至清无鱼, 万物都有循环、善恶终有果之类的哲学话语来自欺欺人, 说服自己什么都不做是正确的。
实质当能够对罪恶视而不见的时候他就已经离行善越来越远了。
高高在上、自喻清高的半神圣父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漠视了生命的珍贵, 变得麻木了。
【“不要以为不作为就不是恶,助纣为虐可不是一个中性词。”】
这个道理竟然要由一名不过十八岁的少女告诉自己, 真是惭愧到无地自容。
所以当罪恶曝光,所有罪证都搜罗出来、摆在眼前的时候, 心中燃烧的愤怒不仅对巴比特教皇一众人, 更多的是对自己无作为的愤恨。
一度被愤怒冲昏头想要将这个证明自己过错的圣光教会全部推倒的时候, 却被引导着眼未来、看到正在努力破土而出的美好。
四名圣骑士的自我反省和寻求上进,塞缪尔决心将自己的心思放在正道上, 还有莫尔纳充满希望的蓝图。
〖“毁灭有时候也能成为成长的契机和为给新一代腾出空间呢。”〗
一个多月前的自己未曾想过会对一名年轻的少女屡屡发自内心地感到钦佩。
少女名为莉莉丝·桃乐斯,因为外貌与特洛伊王国的公主过分相似而被教会强留下来作为公主的替身活动。其言行过于骇人听闻,就是位置偏僻, 不过问教会事务的老夫我也有所耳闻。
S级光系魔法天赋却发誓不信仰光明神,讽刺喝着上品红茶的神父扬言喜欢苦修是不要脸, 只要被冒犯无论男女老少通通睚眦必报回去等等。
当在室内听到她要怂恿两个争论的神父打架的时候, 原本不欲参与教会人争论的老夫也忍不住走出门去。
在古板陈旧的教会中, 这一股叛逆之风实在太过新鲜。
起初以为这是一个热血未凉的冲动年轻人,但是那双眼睛看事情的时候却入木三分。
[“两位神父的释义,桃乐斯是倾向哪一边?”
“那个老的解释引导信徒要听教会的话,嫩的那个说只要一颗心向光明神就可以了。”]
这话属实让吾高看这个岁数只有十几的少女,长久以来第一次有想跟人聊天的想法。
反正对方也不是教会人员,这样不算插手教会事务,吾如是说服自己每天邀请她来喝下午茶。
[“所谓的圣女,难道不是就算奉献己身也要捍卫信仰吗?因为害怕危险而给圣女找替身,本身就是污蔑这个词。”]
[“这家教会和国家的区别就在于更不要脸,王国收税金说是为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里交救济金跟人说能让你上天堂。”]
辛辣又独到的见解,让吾每天都期待着第二天的茶话会。吾一度以为找到知音,能够与其成为忘年交。
但是事实上,桃乐斯的境界比老夫更高一筹。
伊卡亚镇的事情,我曾担忧其安全,回来的她却毫不在乎。以她的眼光不会不知道这事牵涉有多大、危险度有多高,[“就是因为太清楚啦,教会不可能处分红衣主教,主教也不可能废除他干儿子的领主名分,最后撑死就是给受害人一点补偿金,写张随时可以撕掉的保证书,这事就算完了。然后领主再犯事、再惩罚、再犯事,就这么一直循环下去。”
老夫无言以对,这的确就是教会的处事手法。
“镇子上的只是一些普通老百姓,而我是早就做好死亡觉悟的冒险者,既然如此为没做好准备的人背负一点风险也没什么吧?我这边也能痛快一场,出一口恶气,双赢啦!”]
爽朗大笑着的少女比日光更加耀眼。
在看透世俗的理智下面是一颗温柔善良的心,我看着午后花园里仿佛披着一层金色阳光的少女,你不是圣女是整个教会、所有教徒的损失,你不是圣女太好了,现在这间教会配不上你。
智慧和善良在她这里形成美好的相伴相成的关系,智慧为善良指引道路,善良让智慧看到的世界更宽广。
困扰吾千年的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的难题,她能从促进整个世界前进的角度解读。
不过就算是如此聪慧的人有时也会有烦恼,而这份烦恼让老夫的心灵久久不能平静。
[“那个公主,明明间接造成了詹姆斯一家的悲剧,回来做的噩梦却一次都没有关于那个可怜的女孩,梦呓全都是什么工作太多办不到之类。”
“大概是因为现在内疚也为时已晚了吧,人总要朝前看的。”
“就是干啥啥不行,自我原谅第一名呗。”
吾有些无奈地看着不满嘟囔的少女,突然思绪一闪察觉到什么,在权衡是否应该询问的时候,话语已经脱口而出:“你这么问是因为过去的失误而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吗?”
“没错。”
在反悔收回话之前,少女已经干脆利落地回答了。
这反而让老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桃乐斯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呢。”
“好孩子就算了吧,我要是好孩子会拉低全世界好孩子标准的。不过认真是当然的吧,因为这事关每人只有一次的生命啊。”
桃乐斯就像说家常事一样,一边吃着下午茶的蛋糕,一边说起她过去的经历,“我曾经做过一道‘人命选择题’,10人和100人,救谁?只要救下一方,另一方必死。限时回答并且不能将这个问题透露给第三个人。”
“我选择了100人那边,另外10人被第三方所害。只要我不说,这10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不知情的时候被人拿起来掂量然后放弃掉。”
【人命选择题】
事情的严重性完全超出老夫想象,心中如巨石落下一重,“但是你说了……是吗?”
“因为虽然非本意,但我的确是‘答题者’,要是不说对于失去生命的人不是很不公平吗?所以我故意嘲笑那10个人,让他们憎恨我。”
桃乐斯的处理手法也完全在意料之外,老夫甚至一时失去了声音。
怎么会有人这么做?
救下100人是值得所有报纸大书特书的伟业,所有成就此番伟业的英雄都会选择性地忽略过程的牺牲,伤亡只会报纸一笔带过的冰冷数字,除了亲朋没有人会在意。
然而现在却有人认真注视这份损失,一力承担起所有悲伤的恨意。
这是何等的笨拙,笨拙得让人心口发疼。
原以为历经千年早已干涸的眼眶有些热,我艰难地开口问:“桃乐斯,你对自己太过残酷了。”
桃乐斯回答的毫不迟疑,“对他人残酷的人,必须先对自己严厉。”
正解,但是作为圣父、善魂女神的孩子,我却希望这个人对自己再宽容一些,“桃乐斯的觉悟很了不起,因为你想着要救下所有人啊。但是这是连神明、即使是老夫也很难办到的事情。”
实际上几百年过去,老夫根本没救过这么多人,根本没资格这么说,但是我尽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有一名[圣父]的权威,用这份权威开解她:“所以已经可以了,选择多人那边的你没有做错。”
“但是做得不够好,而且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独断专行。”
你的独断专行是为了守护更多的性命。
“老夫相信当时的你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了,你不是一个会羞于寻求帮助的人,你之所以会一个人,是因为没有人能够跟你一同分担这份烦恼。”
吾不知道当时具体的情况,但是吾看到了独自做困兽之斗的年幼少女。孤独无助,明明做出了足以备受夸耀的事迹却因为不能原谅自己,而通过噩梦反复撕裂伤口,让柔软的心脏一直流出汩汩鲜血。
太超过了,这已经超越一个正常人能够承受的极限了,再这样下去这个年轻少女会崩溃的。
“桃乐斯,你听老夫说,一场涉及数十条生命的战斗必定会有伤亡,更不用说在这之上的大规模战斗了,因为那已经是‘战争’级别了。过去所有历史都告诉我们,战争是不可能没有伤亡的,对吗?”
这个少女太过温柔,虽然举的例子是十和百,但是老夫所有直觉都告诉吾实际数字肯定是这个的数倍以上。
吾已经许久未曾做过开导劝解的事情了,现在直到用时才方恨话语的生疏。
老夫提高音量往话语里注入力量,言之凿凿地断言:“古往今来只要能够守护下大多数就是英雄,千古垂名的帝王、将军、勇者都是如此。桃乐斯你毫无疑问是英雄和勇者!”
桃乐斯认真又耐心地听完老夫的话语,良久眉头舒展,恬静而释然一笑,“虽然不是教徒,但我刚刚其实就是在向您忏悔,突然这么做给您添麻烦了。”
“不!怎么会!”老夫相当庆幸刚刚的自己有脱口而出,否则吾将错失了解、劝慰一名孤独却无人理解的守护者的机会。
桃乐斯抬头看向爱丽丝所在的别塔,“看着那个公主能够轻松入眠、原谅自己,我不能理解的同时心里也有着一点羡慕,我一定也是希望能够得到解脱、不再做噩梦的释然吧。”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自我疗愈,应该说这是必须要这么想的事情!”老夫给予吾能够做出的最强烈肯定,上战场的士兵必须要这么想这么做,否则他们甚至熬不到战争结束。若是如桃乐斯这般的守护者因此而陨落,绝对是这个世界的损失,一直无所作为的老夫也会强烈地自我厌弃。
然而桃乐斯重新转过来对上老夫视线的那双宝石般的眼眸里是下定决心面相荆棘之路的决然,“但是我决定放弃。”
“不,等等,桃乐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