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看水东流, 暮看日西坠。
时光荏苒,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又过了一年的花开与花谢。
这日,东湖州城署衙。
王昌平将案桌上的公文收拢后, 倏忽的抬头, 问道。
“大人, 上个月咱们收到京城里的公文, 陛下召你进京述职, 你怎么还没有出发?”
他迟疑了下, 着急的问道。
“你......你该不会是忘记这件事了吧!”
宋延年从案桌上抬头, 瞥了他一眼, 搁下手中的紫竹狼毫,无奈道。
“师爷,我没忘。”
“不过,我瞧你这副神情,倒像是师爷你忘记了。”
王昌平做出一副惭愧的神情,“事多, 事忙, 难免便疏忽了你。”
宋延年:......
“起开起开。”
王昌平哈哈笑了起来。
宋延年越过王昌平往外走,半路上停下脚步,转头交代道。
“对了,我准备出发去京城了, 我不在的这几天,署衙里的事, 还有我爹娘那儿, 就都拜托你了。”
“唔, 你有要买的东西吗?
“我从云京带回来。”
王昌平摆手, “去吧去吧。”
“我没有啥要买的,该有的东西咱们东湖州城也有,不比京城的差,你早点回来就行。”
“署衙里活这么多,就我一个人怎么成。”
宋延年不赞同了。
“瞎说!”
“哪里才你一个人了,不是还有杜平鹤杜师爷嘛!”
杜平鹤处理完周辞起的事情,可一直都是在东湖州城的署衙帮忙,说起来,这还算是升官了呢。
王昌平振振有词:“怎么就不是我一个人了!”
“他是鬼,我是人,我们俩不一样。”
“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嘛!”
宋延年:......
“走了走了,不和你瞎侃。”
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王昌平探头喊了一句,“大人,早去早回啊!”
宋延年:“......知道。”
......
峒阳县。
知道宋延年要去京城,石月心脸上有着明显的失落。
“去京城啊,这么远。”
宋延年好笑,“本该月余前就动身了,因为想着有神行符和缩地成寸,这才拖到这个时候。”
“没事,东湖去云京,还是不远的。”
石月心没有说话。
她坐在院子里的千秋上,垂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荡着秋千。
院子里的葡萄藤生得繁茂,阳光透过鹅掌似的葡萄叶洒在地上,明明寐寐。
此时是初夏时节,藤蔓间已经结起了葡萄花,花蕾开得细小却细密,在花的上头有嫩黄色细小的花丝。
一阵清风吹来,淡淡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小院子里。
宋延年多瞧了眼葡萄花。
今年,估计是能够喝上这葡萄果酿制的葡萄酒了。
秋千微微荡起,石月心百无聊赖的踢了几个小碎石出去。
宋延年看了她两眼,开口道。
“云京水脉充沛,风景气候都不错......我知道一家面馆,老鸭粉丝做得特别的美味,唔,她家还有一个小孙孙,是数百年的大白蛇成精,可好玩了。”
“石姑娘要是无事,咱们一起去云京玩玩吧。”
石月心有些心动。
片刻后,她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不喜欢云京,不想去。”宋延年的视线扫过石月心隔壁的院子,那儿一阵阵诱人的酒香飘出,昭显着主人家酿酒的功夫不错。
宋延年:“是因为吴婶家的少爷吗?”
石月心摇了摇头,藏在乌黑发辫中的白玉发钿也跟着闪了闪。
“没有,瑶云姐姐快嫁人了,她都已经将吴少爷放下,我自然更不会因为吴少爷而迁怒云京。”
吴婶的闺女吴瑶云要嫁人的这件事,宋延年也知道。
新郎官他还认识,是陈家酒庄的陈荣枫,两人也是因为酒才结缘,荣枫兄给他下了帖子,婚期就定在今年的冬季。
宋延年不解,“那怎么不想去京城?”
石月心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看向院子外头,那儿一簇簇星辰花开得正艳。
星辰花小巧却精致,蓝的紫的粉的......花蕊间嵌一抹的黄和白,瞧过去如天上的繁星点点。
朵朵小花细密的凑在一起,迎风摇摇摆摆,却又似情人间的丝丝密语。
石月心不笑时,看过去淡眉如流水,整个人似在天边般的遥远。
宋延年顿了顿,问道,“怎么了?”
“可是我问了不该问的?抱歉。”
石月心回过神,她侧头看了宋延年一眼,倏忽的笑了下,笑容一下便驱散了方才那抹距离和冷淡。
宋延年不自觉的心里一松。
石月心:“其实也没啥。”
她的秋千微微荡起,声音也跟着轻快了起来,只听她继续道。
“不去云京,是我姥姥交代我的,我答应她了。”
接着,在石月心接下来的话语中,宋延年听到了一个老套却又有那么点伤感的故事。
石月心:“我们族里的姑娘家是不外嫁的。”
“你也知道,我们族里一般是姑娘家做主,而且我们养虫驱虫,山下的人对我们做这些事,多是害怕又畏惧。”
“外嫁的姑娘多是被夫家排斥,所以啊,我们的祖宗便定下了规矩,族里的姑娘不能外嫁。”
“但是,总有一些姑娘会被外头的人骗走。”
石月心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我娘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听我姥姥说,我娘那时在我们老家的山头下救了一个汉子,听说长得又威猛又好看,我娘便被迷上了,连族里说好的娃娃亲也不要。”
“后来,这个汉子说自己身居要职,必须要回云京一趟,事情交代完后,才能回族里陪我娘。”
宋延年思忖,“他没有回来?”
石月心点头,“恩。”
她是不知道当初两人有过怎么样的山盟海誓,最后的结果便是,两人分道扬镳了。
石月心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
“那人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我娘生下了我,我姥姥说她性子拧,又心软得很,总是想着以前的情分,舍不得打上云京将那汉子抓回来千刀万剐,只知道闷着自己,苦着自己。”
她沉默了片刻。
当然,也苦了她。
石月心:“所以,姥姥和我说了,咱们做人就该坏心肠一点,只爱自己!”
她说着说着,声音里便有了几分怅惘。
“后来,她的精神实在是差,就连我也看不得,有一回带着我出门,便把我扔在山里头了......”
“还是姥姥把我捡回来,偷偷的养在山上。”
宋延年看着石月心,目光里有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心疼,他轻声的安慰道。
“都过去了。”
石月心笑了下,振作起精神,声音轻快道。
“没错,都过去了。”
“再说了,她那时疯疯癫癫的,动不动就发疯,我自己一个人在山上住着,倒是也自在快活,起码每天的日子过得安稳。”
“后来,还有小蓝陪我呢!”
宋延年侧头看了过去,诧异道。
“那时疯疯癫癫?那她现在是好了吗?”
石月心点头,她撇了下嘴,面上有着不以为意。
“好了,姥姥没了以后,没人再在山上看着我,我就偷偷的回村子里去瞧过她。”
“她.....她又嫁人了,就是她的那个娃娃亲,挺好的。”
“我有一对龙凤胎的弟弟妹妹,比我小七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呢。”
说罢,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石月心回忆起自己见过的那一家人,眼神里有两分的落寞。
兜兜转转,她便似那个人的人生中,横叉出来的错误枝干,多余的,需要修剪的。
虽然已经想开了,提起这事,石月心的心情却还是有那么几分的不舒坦。
......
宋延年看了她片刻,倏忽的问道。
“石姑娘,那你以后也不能外嫁吗?”
他顿了顿,目光游移的朝地上的一朵小粉花看去,继续道。
“我们家是乡下人出身,种田捞鱼,我爹娘他们都不怕虫子的。”
“当然,我更不怕这些东西。”
石月心抬头,对上宋延年带着笑意的脸。
他说着这话,好像是寻常的问话一般,面容坦坦荡荡,就是耳朵尖有丝发红。
石月心多瞧了几眼那抹红,一股热气腾的冒上了她的面皮,熏得她头昏眼花的。
宋延年暗地里吸了一口气,状若镇定的盯着石月心的眼睛,认真道。
“石姑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四目相对,石月心的心里莫名的有几分紧张,她吞吞吐吐的开口。
“都,都可以吧。”
宋延年困惑:“恩?”
石月心解释,“族里没有我的名字,除了姥姥,她们都以为我没了,我是姥姥偷偷养下来的。”
所以,她可以下山,族里也没有人来追她。
因为,她们都不知道还有她的存在。
宋延年吁了口气:“那便好。”
说完,他察觉到自己说的这话有歧义,人家小姑娘被亲人抛弃了,他说什么那便好。
宋延年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番,急急道。
“石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石月心:“我知道。”
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急急的分开。
......
院子里,两人一人坐在石凳上,另一人坐在藤蔓的秋千上,清风打着旋吹来,两人看花看草看葡萄藤,就是不看彼此。
不知是过了多久,葡萄藤的影子逐渐的拉长。
石月心抬头冲宋延年笑一下,轻快道。
“你不是要出发去云京吗?”
“快去吧。”
“唔,你帮我带个小糖人吧,我听瑶云姐姐说了,云京的长乐坊市集里有一个老师傅,他做的糖人特别好看。”
“好。”
宋延年也笑了笑,笑容如清风朗月般的疏朗。
“那我走了。”
石月心挥了挥手,一双眼眸如月牙般的可爱。
“宋大人,再见。”
......
缩地成寸的法门运转到极致,周围的景致如水墨一般的漾开,到了第三日便到了云京城外。
宋延年瞧了瞧天色,此时已经接近午时,他想了想,便没有急着去皇城面圣。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他还是找个地方,先填饱肚子吧。
宋延年沉吟片刻,抬脚便往冯家面馆走去。
冯家面馆。
宋延年到的时候,正值吃午膳的时间,面馆里汤面的香气弥漫在店铺里。
店里的生意不错,店里头坐满了人,精打细算的钱婶在店门口的空地上支了个棚子,下头摆两张的方桌。
此时初夏时节,日头有些大,棚子下有些晒,但是偶尔一阵风吹来,倒是送来了一些凉意。
宋延年瞧了两眼,便在外头的空桌旁坐了下来。
冯玉京肩上搭着一块白布巾跑了过来,懒洋洋的问道。
“客官,要吃点什么?”
宋延年瞧了他几眼,眼里都是笑意。
几年时间,这小子个子长高了一些,妖也勤快了。
这么大热天的,居然在面馆里跑堂。
冯玉京没有看宋延年,他拿布简单的擦了擦桌子,直把那本来就铮亮的桌子擦得更亮了。
冯玉京嘴皮子利索多了。
“我们这里有汤面,还有凉面,这段日子天热,客官不然来一份凉面吧。”
宋延年笑道,“凉面好吃吗?”
冯玉京:“当然好吃了,嘶嘶~”
想起自家姥姥做的凉面味道,他控制不住的又嘶嘶了一声。
宋延年忍不住笑出了声。
冯玉京抬头去看,突然指着宋延年,喊道。
“你你,是你!”
宋延年将他的手挪开,眉眼里都是笑意。
“大白怎么了,看到哥哥太开心了吗?”
冯玉京瞪了宋延年一眼,噔噔噔往里头跑,不一会儿就见钱婶擦着手出来了。
只见她探头张望了下,视线对上宋延年,眼里顿时有泪花浮现。
“延年,真的是你啊!”
宋延年连忙站了起来,他将钱婶搀扶了过来,在棚子下的方桌旁坐下,问道。
“钱婶,你最近还好吗?”
钱婶擦了擦眼角的泪意,“好好,我都好呢,你呢,你在信里就会给我捎东西,说自己都好,瞧你,模样都瘦了。”
宋延年哈哈笑了一声。
“哪呢,我这样刚刚好。”
不过,他瞧钱婶这三年过得应该是不错,比起以前操劳憔悴的模样好了许多,人胖了,面上也祥和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钱婶起身要去灶间替他做一碗凉面。
“坐着坐着。”钱婶将宋延年压了下来,笑道,“最近天热,大家都不爱吃这口烫的面条,我就添了一道凉面,生意还不错,应该能合你的口味。”
“你在这里等着啊,我很快便过来。”
宋延年:“好。”
......
远远的,宋延年还听到钱婶喊冯玉京。
“躲在灶间干嘛,这里头多热啊。”
冯玉京手中拿着一把刀和一根青脆瓜,目光游移。
“不热,姥姥,我帮忙剁脆瓜丝呢。”
钱婶接过冯玉京手中的菜刀和青脆瓜,好笑道。
“你这娃娃,你想什么姥姥还看不出来,快去,那是你延年哥,自己人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她将菜刀换了下来,拿着个擦丝器,不一会儿便将一条青翠多汁的脆瓜擦成了丝。
一边忙,一边不忘嘀咕。
“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怕延年,多好的一个哥哥,每回寄信来,都不忘给你捎带礼物。”
“你喜欢的那几个雕刻摆件,不也是他送的?”“收了礼物便不认人,不好的!”
“姥姥和你说啊,咱们做人不兴这样。”
冯玉京苦着脸,“姥姥你不懂!”
钱婶不服气:“我怎么就不懂了?”
“就算我真的不懂,那也是你不说,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冯玉京:......
他透过布帘,偷偷的看了一眼宋延年。
别瞧这个哥哥斯斯文文的模样,那可是会迫害蛇的清白的。
小青就惨遭毒手了。
......
钱婶很快便做好了凉面,让冯玉京给宋延年端去。
“给。”冯玉京将凉面搁在桌上,自己也搬开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宋延年问道,“你吃吗?”
冯玉京迟疑的摇了下头。
宋延年好笑。
“这一盘凉面的量真多,你去拿个小碗碟,我们一起吃啊。”
“好嘞!”冯玉京噔噔噔的又跑进去拿了一副小碗碟出来。
宋延年一边往他的碗里夹面条,一边问道。
“怎么不见小青啊。”
冯玉京盯着凉面,不甚在意的应道。
“天气热,它贪凉,躲起来了。”
两人说话间,钱婶的外孙女冯萍萍从外头疯玩跑回来了,她的脖颈上还挂着方才宋延年念叨的小青。
小青的头和尾巴被冯萍萍掐在手中,整只蛇生无可恋。
冯玉京:“你怎么又把它挂脖子上了,小心它咬你。”
冯萍萍:“才不会!”
“嘿嘿,这样子凉快。”
小青蛇眼剜了自己大哥一眼。
真是睁眼说瞎话!
到底是谁欺负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