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第 175 章(1 / 2)

    大概是看到他没有因为律因絮被毁而潦倒, 张昭和一开始还有些惊讶。

    只是那丝惊讶在他眼底一闪而过,要不是黎容心思细腻,恐怕就要错过了。

    张昭和这次没有坐在办公桌后的靠椅上, 而是拄着拐杖, 站在他面前, 与他平视。

    张昭和也不似平日里穿戴整齐得体, 他的头发这次没有梳理好,几根发丝凌乱的纠缠在一起,让他清瘦的脸显得有些疲惫。

    胸口始终挂着的那根钢笔也没有摆正, 而是歪歪斜斜的,将衣服也牵连的打了褶。

    “我没想到你今天来上课了。”张昭和说完, 便是一声叹息, 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摸黎容的肩,但又觉得不妥,举起一半便不尴不尬的放下了。

    黎容双眼黯淡无光, 淡声道:“我不该来上课吗?”

    张昭和苦笑,摇摇头:“出了那么大的事, 我以为……你看,我连假条都给你签好了。”

    他一指桌面,上面有一沓厚厚的假条,每张都用标准的正楷签下了张昭和三个字,下面的日期还没有填,似乎不知道黎容要旷课多久。

    黎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垂着眼睛, 不悲不喜, 语气有些麻木:“谢谢。”

    张昭和目光深沉的望着他, 低声道:“你是不是很失望,失望到快要对这个世界提不起兴趣了,你发现曾经的胜利只不过是一场幻象,是世界跟你开的一个荒唐的玩笑,你以为旷大恒久的反转,最后变成了转瞬即逝的烟火,没了律因絮,那些欢呼呐喊的网民能坚持多久?那些义正辞严抵制甲可亭的患者能坚持多久?最后他们也只能当这场烟火从来没有发生过,过着原本该过的日子,让素禾生物起死回生,继续为他们制造甲可亭!而你呢,你好像什么都没得到,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黎容的嘴唇抖动了一下,手指不由自主的攥在了一起,单薄的T恤下面,肌肉紧紧绷起。

    他始终没有抬起眼睛,也没有接过张昭和的话,他仿佛失去了平日里所有的骄傲,对这一切即使没有无动于衷也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狭小的办公室里,空气似乎也凝固不前,夕阳的余韵从窗台上缓慢溜走,直至身影完全消失。

    张昭和语重心长道:“黎容,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懂你的心,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

    黎容的眼睑颤了一下,似乎对张昭和的这句话也没了反应的兴趣。

    今天的课他虽然来上了,但是表现的并不好,老师上课提问,喊他的名字,他就像失了三魂七魄,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些情况,已经尽数反映到张昭和这里来了。

    “黎容上课溜号,课堂测试一笔未动,被扣了两分平时分。”

    “黎容逻辑混乱,心不在焉,盯着PPT一动不动。”

    “黎容上课迟到,问原因连个蹩脚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黎容上课趴桌面睡觉,还说自己昨晚失眠,连午饭也没吃。”

    ……

    无论哪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人已经心力交瘁,哀默心死,只凭一口气强撑着个体面。

    现在一见,确实如此。

    张昭和这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黎容的肩膀。

    他的手很瘦小干枯,也并不让人感到安慰,但张昭和不那么认为。

    他怅然道:“还记得我带你爬塔山吗,那天我们俩是最先爬上来的,我时常回想那天,总觉得和十多年前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让人心涩难以言表。”

    那天。

    黎容的喉结绷了绷。

    那天是他第一次走进张昭和的逻辑里,不可否认,张昭和的逻辑非常完美,甚至让他有种找到知己的错觉。

    如果不是回来后遇到沈桂和桐桐,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要治好桐桐的病,他可能真的会成为张昭和的同类人。

    孩子是直言不讳的,是天真无邪的,是唯一可以戳破逻辑怪圈的,因为他们不懂规则,不认逻辑,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张昭和继续道:“那天我与你站的地方,就是我与黎兄站的地方,黎兄像你一样登高远望,看着下面接踵而至的人群,他说,要是大家都这么轻松快乐,热爱生活,无病无灾就好了。我们当年站在那里,对世界充满希望和爱意,我无比认同他的话,我们一直在努力,希望所有人都可以面带笑意,呼朋引伴,一路攀登到制高点。那天天气真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仿佛大自然都认同我们,可结果呢?”

    黎容听他提起黎清立,总算抬起眼睛,他双目通红,嘴唇紧绷,似乎从麻木心死中被唤起了一丝愤怒。

    张昭和神色动容:“结果就是,黎兄惨遭迫害而无人问津,那些他想帮助拯救的人,全部成为杀他的刀,然后在某个迟到了不知多久的日子里,像荒诞的小丑一样,涌到莫名其妙的账号下面道歉,那些看起来正义的呼喊狂欢,黎兄再也看不到了,他临死前,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侮辱咒骂,是鲜血淋漓的恩将仇报!他留下律因絮的全部资料,是给这帮蝼蚁最后的善念,却又被付之一炬,毁于一旦!”

    张昭和突然情绪激动的抓住黎容的肩膀,咬牙切齿:“凭什么是他遭遇这种事,凭什么是你承受这些事?他们都对不起你们,他们不值得你们施舍一点善心,黎容,你是黎兄和弟妹唯一的孩子,你活下来了,不要像你父母一样,你要为自己而活,这才是他们希望的!”

    黎容眼底蓄满了泪水,血丝混在泪水下,恍惚让泪水也变成了红色。

    他牙齿打颤,恶狠狠问:“是谁…郑竹潘已经倒了,是谁烧了律因絮!”

    张昭和缓缓松开黎容的肩膀,苦笑着噙泪:“黎容啊,你以为扳倒郑竹潘就万事大吉了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不希望黎兄沉冤昭雪吗?他们都有可能是放火的那一个,那火不在档案馆也在他们的心里!

    当年事发的时候,群情激奋,荒诞的谣言被以讹传讹,铺天盖地!人们光速判了你父母‘死刑’,根本不给他们申辩的机会!

    在那个时候,红娑在做什么,察觉到情况不对,朱焱带头撇清关系,立刻将黎清立顾浓的名字从官网中删除,暂停他们参与的一切实验项目,就连红娑研究院大厅里挂着的合影都被拆了下去!

    他有想过为黎兄出头吗,有想过用红娑研究院院长的身份为黎兄背书吗?他没有!他就是那样自私自利,拘拘儒儒的小人!”

    黎容深深皱起眉,像是第一次听到朱焱这个名字,他陌生又愤怒,还带着深深的不解。

    张昭和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这一连串的话让他有些供氧不足,他的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还有蓝枢,蓝枢联合商会以及九区在做什么?他们就如生在下水道里的老鼠,趁着混乱疯狂敛财,接手了黎兄公司所有合作方,威逼利诱那些人加入蓝枢,那短短的几个月里,红娑因为这件事元气大伤,不少上下游合作方改换门庭,但蓝枢却闷声发大财,注册会员的公司增加了上千个,每个每年都是上万的会费!

    九区呢,九区毫无作为,韩江自诩雷厉风行,眼里不揉沙子,但他手下却被渗透成了筛子,如果不是六区被取缔,他们都不知道素禾生物在蓝枢藏污纳垢那么久!”

    黎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他认可红娑里是有敌人的,但却不知道蓝枢也从他父母的惨案中获得了好处。

    他眼中的神情还有一点难以接受,只是他很快扭开了脸,借着擦眼泪的机会,将那丝错愕掩盖下去。

    他并不想让张昭和看到。

    但张昭和还是看到了。

    张昭和拉开他的手,发现他的眼睛已经被粗糙的袖口揉的通红。

    张昭和苦口婆心道:“我一直顾念你年纪小,不忍心让你知道全部的真相,但事到如今,你有这个权力,也不该再被蒙在鼓里。

    永远不要把蓝枢的人当作伙伴,你以为他们是在帮你吗,他们是借你的力量来打击红娑,你现在一定恨死红娑了吧,因为你笃信,烧律因絮的人就在红娑,因为红娑开了一个月的会商议重启律因絮,知道内情的人实在太多了。

    你扳倒了素禾生物,下一个目标,是不是就是红娑研究院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蓝枢一区和三区,可都因为当年的事拿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借力打力除掉素禾生物是好事,可不要陷得太深,认敌为友了!”

    黎容面色苍白,不由得向后跌了一步,他像是不愿意听张昭和再说下去,逃避的哑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昭和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根本不像一个已经日薄西山的老人。

    “黎容,你还不想面对现实吗!”

    黎容眉头紧皱,脸上布满狼狈的泪痕,他甩了一下张昭和的手,却没甩开,只好暴躁道:“你别说了!”

    张昭和咄咄逼人道:“承认真相是很难受,但因为难受就可以逃避吗?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走到今天,你至少是个战士,你果然不如你父母!”

    黎容气急败坏,真如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吼道:“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红娑是我的敌人,蓝枢也是我的敌人,普天之下没有我的容身之地,那错的或许不是别人而是我,我就该像我父母一样选择死亡是吗!”

    “你不是!”张昭和更加落地有声,他紧紧攥着黎容,高凸的颧骨因激动而微微发红,他双目阴鸷如鹰,头发凌乱飘起,胸膛随着话音剧烈起伏,“黎容,你当然有选择,你父母没有跟你讲过高塔小组吗?”

    黎容怔忪,一时间卸去了全部的力气。

    张昭和的话让他迷茫,这个词似乎有些陌生,却又不那么陌生。

    高塔小组。

    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过简单,好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听到,但听到的人却不会在意。

    他根本没留意他爸妈是不是提过,不过他可以肯定,他爸妈从来没有挂在嘴边上。

    张昭和匆忙回到办公桌后,蹲下身,拉开抽屉,从抽屉的最底层翻出一份文件,文件所用纸张的最上方,有一个金色的锥形塔。

    那是黎容曾经在这里瞥到的图案。

    张昭和将文件拿过来,摆到黎容面前:“十多年前,因为一桩管理员含冤被解雇事件,你父亲意识到科研工作者在学校及研究院话语权薄弱,权力掌握在对科研一知半解的高层手中,大到研究方向科研经费,小到路见不平伸张正义,都没有人在意我们怎么想,你父亲决定成立一个科研人员的工会,让我们的意志能够被重视,让我们的声音更加有力量。”

    “工会成立之初只有十个人,我们十人相约去爬塔山,那天在塔山之上,你父亲兴之所至,定名’高塔小组‘,意为’悬高塔之上,挽众生之苦‘,这些年,凡是小组成员所主持的科研项目,编号都以GT命名,你可以去查这些项目,生化,物理,数学,材料……没有一个为私利,为敛财,全都是实实在在的利民项目!”

    “你父母出事之后,并不是没有正义之士看清真相,他们只是同样意识到红娑研究院营造的虚假繁荣,所以清醒之后,选择加入高塔小组,如今组员已经有二万余人,超过红娑研究院半数注册科研人员。

    他们都敬重你父母,认同你父母,怀念你父母,他们才是你的朋友。”

    “黎容,你父亲是高塔小组第一任组长,也会是大家心中永远的组长,你如此聪慧有天赋,正好继承你父母的遗志,现在,你该回家了!”

    金色高塔带着岁月斑驳的痕迹,闪烁着冷静幽亮的光泽,静静的矗立,不喜不悲。

    退却的夕阳光晕仿佛被震慑的敌军,在这样的光泽下不战而逃。

    黎容想起来,黎清立装手稿的牛皮纸袋上,低调的印着GT两个字母。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GT201的出处是高塔小组。

    张昭和目送黎容浑浑噩噩的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他离开的时候,怀里紧紧抱着印着金色高塔的文件。

    张昭和面露担忧,却又欣慰的笑了笑。

    黎容离开张昭和的办公室,听到陈年老旧的大门在自己背后缓慢合上,他呆滞的神情才有了一丝松动。

    他一直保持着错愕,僵硬的姿态走到走廊的监控死角,才慢悠悠的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掉眼角的泪痕,然后缓慢的抬起眼,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相信张昭和今天跟他说的话大部分是真实的,高塔小组的成因,历程,以及事件发生后的发展。

    如果他不认识姜筝,不知道张昭和在慧姨事件中的角色,他一定会完全相信今天张昭和所说的话,对自己的’新家‘充满归属感,对张昭和感恩戴德,然后成为刺向岑崤和简复的利剑。

    律因絮被毁,他当然伤心欲绝。

    现在是他最脆弱,最敏感,最迷茫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被击破,被拉拢,被利用的时候。

    一定会有人趁机出手,所以他等来了张昭和。

    他对张昭和一直都心存怀疑,是因为上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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