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晓目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望远镜丢在一边,他对井口的渴求在它应有的位置渐渐积聚,那口位于楼下的水井对他散发出的召唤让他暂时抛下了必需的使命。他离开房间时紧紧关上了门,接着顺着来时的楼梯慢慢地走下去。她轻盈的身体是如何从与此相似的楼梯顶部跃进下一个平台的陆地之上的?在它消失之后,人们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之中,将文明的高楼重新堆建起来花费掉了整整一个时代的时间,从影子时代爬行而来的苟延残喘的喊叫声让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们不由自主地胆寒,任何不具备明确缘由的失踪都被他们刻进了视线最明显的角落中,虽然如此,这种大规模的失踪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潮流,尽管人们并不乐意接受它,尽管人们用自己的智慧和个人的天性所共同组装起来的城墙将它最大限度地排斥在外,但一例例难以忽视的失踪已经向人们骄傲地证实了它无孔不入的讯号是如何运作的。会有人把失踪的定义和这个时代的特性死板地联系在一起,从楼梯上跌落也许能够被视为失踪的一个小小分支。齐晓目几乎忘记了他的女朋友是如何从楼梯上摔下去的,他到底和他们见过几次面?可以确认的是,他向我提及的事件经过和我所得知的真相相去甚远,他们两个分手后不久,我在一家商场里遇见了他的女朋友,她还记得我,当时我正站在货架前面摆弄手机,要么就是考虑着明天是否该换一双不带鞋带的鞋。她喊住我的声音变得相当陌生,我几乎忘记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曾以何种形态呈现。我见过她几次?大概不超过三次。她也许只是想向我打个招呼,一次礼节性的问候,我朝着她笑了笑,尽管我没认出她究竟是谁。等到她向我提起他的名字,她的面孔和身影才在我身后的记忆隧道里逐渐显形。她像是要从我这儿得知他最近的动向和处境,我不清楚是否该把这些事告诉她,于是模棱两可地敷衍了过去。他还住在那儿,和我住在同一栋楼上,不过我最近没怎么见过他,他是否保住了他原来的那份不稳定的工作?他最近正忙着干什么?对于这些问题,我全都一无所知,也没兴趣敲开他家的房门向他询问。我通常不乐意打搅我的邻居,除非某种别样的目的渗透进我躯体的指挥部,否则它们绝不会在未接收到我命令的前提下擅自行动,和棠自龄的接触就要归于此类,尽管他还没能给我带来用于再次塑造我的生命的那种猖狂的解脱,但我总能在未来找到一个能让他贴切地派上用场的适宜场合。她没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至少我这样认为。她对此好像不以为意,我们一边沿着货架走动一边讨论关于他近期所体会到的种种苦楚——她还没从这一话题的阵地里撤走,察觉到她有关于此的鲜明悸动,或许我该把他的私人信息友善地出卖给她——倘若她能帮我在收银台前结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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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卖了他,或者说,我给了他们一次再续前缘的可贵机会,她从我的嘴巴里听到了他最近糟糕的境遇和一道道解决不完的难题,我没从她的表情和眼睛里看出什么被打动的前兆或迹象,就好像她的脸上长出了一顶业已死去的骑士的头盔——她面色冰凉,双目无神。我不禁怀疑起自己龌龊但却合乎情理的微小目的是否还能得以执行,她冷漠的心绪和为他人应对收银机这一伟大的业绩似乎正相互冲突着。也许,等我回家之后,我该把跟她见面时曾听到的话全部告诉他,尽管在一开始她就请求我别把今天这次偶然的会面告诉她的前男友,但我不会完全听从她的指令,尽管当时我的嘴巴答应了这件事,但我的心欢快地奔向了另一个与众不同的方向。当然,如果她肯替我支付全部商品的账单,那么我不会向她的前男友透露任何一个会令她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底的词汇——除非他为我付两次钱。正当我思考着该让自己的脑袋垂向他们两者之间的哪个方向时,她向我说出了那次从楼梯上跌落下来的事情的原委。和我想的一样,是她的前男友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他是怎样把她推下去的?他当时使用了哪只手?或者说,他两手并用,像个往悬崖上推送石头的卑微犯人一样让她朝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运动?也许他用脚将她踹了下去,她的衣服上是否留有他鞋印的丑陋足迹?我既没有向她询问这些事,也没有把她谈话的欲望从话语的楼梯上推下去,我的身体在地板上呈现出了另一种姿态,我几乎没看清从她喉咙里溜出来的话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
这是他第几次来这家商场?距离上一次他在这些广告和电梯之间闲逛又过去了多长时间?时间散漫的死亡让他犹豫的心灵深感焦躁,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把计划的起点再次安排整齐,但脆弱的防线让他像个面对作业的学生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些重要事务不停拖延。如果他想把那种强加给他的源自于未来的幻觉给彻底摆脱,那么他就必须把棠自龄当成下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他还无法干净地消灭这种幻觉,因此只能让他钻进另一个不设防备的可怜人的脑袋里,他的父亲正是对他这样做的,在一次规模庞大的盗窃之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没给他留下任何有价值的遗产或劝告,只是把它从自己身上塞进了他儿子的心灵中心。当年,他的父亲也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的母亲——齐晓目通过它清楚地得知了当年他的父亲是如何把自己的妻子无情地丢弃在一座古代建筑里的。那时候他还小,父母在外工作时,他寄住在自己的奶奶家里。他的父亲没能从它视线的广阔范围内完全逃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它又找上了他,尽管他已经献出了一条属于亲人的血红色的性命,但它还未得到真正的满足,他痛定思痛,决定尽量从这次过失里汲取经验。一开始,他打算给自己的儿子齐晓目一个为父亲牺牲的机会,可它拒绝了他的儿子,它的那扇门挑剔地只为他而敞开。随后,他开始考虑该如何给齐晓目的爷爷或奶奶一个为儿子牺牲的机会。到最后,这两种方案都没能得以实现,他的愿望一一落空了,因为它想要的只有他自己,他的至亲无法替代他的位置。它或许已经找到了逐渐靠近他的方式,或许它就在这附近,正时刻注视他、抚摸他、剖析他。他被它缠上了,它再次占据了他身体和心智的每一个空间,但他还没完全放弃生存的可能性,他执着于搜寻它身体内部的漏洞,他锲而不舍地探寻另一股能将他拉回安宁生活的力量,他日后的确找到了那种专为摆脱它而诞生的安全又高效的支付方式,他的儿子齐晓目刚好是账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直到最后,直到他们在商场门口分道扬镳,齐晓目也没能得到一张由她妥善处理过的账单。他不知道她为何要把这些话告诉他,实际上,他几乎没怎么听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的耳朵像一副坏掉的耳机一样耷拉在那儿,导致它故障的是从云海里不断翻涌而出的齐数唯的相貌与声音,齐晓目想过该如何向他报复,但他显然比自己更先一步考虑到了这件事——他躲了起来,似乎永远不打算出来,直到齐晓目消失在它编排出的苍白画面里。他通过那部电影发觉万往瑜正是他父亲的化名,即使不是,他们两个之间也一定有什么联系。他也曾怀疑过棠自龄或许是齐数唯的某种伪装所制造出来的有血有肉的人影,或许齐数唯并没有切实地和儿时的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不能断定这一切是否都是它带给他的泡沫、雾霭、烟尘、手机信号或急速前进的流星。齐晓目完全清楚他的父亲是通过何种方式来将它轻轻搁置在他的身心内部的,他打算效仿这种方式——齐数唯的几个部分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它的虚影里,而他从那些碎片中捞起了一轮明月——这是他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他打算以同样的形式塑造它,随后把它交给棠自龄,齐晓目为此而走到他身边,他相信自己就如同一个片酬高昂的资深演员那样没露出破绽,他打算把棠自龄交给它摆弄,但还没完全拿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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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朝家里的那扇门走去,一面用手紧了紧塑料袋的两个侧翼。她刚刚在商场里曾对他说过的话现在才在这条归家的路上缓缓苏醒,齐晓目试着把这对情侣忘掉,他成功了,他很快就忘了他们,他永远也搞不清楚他们为何要把这些事告诉他。
这些念头浮现出来之后,深埋在一摞摞楼梯之中的纯朴的恐惧摇动着他的双腿,齐晓目让它们变得格外畏缩、谨慎、坚固、僵硬,他是如此惧怕自己会从楼梯的最高处仿佛一只遍体鳞伤的刺猬一般摔下去。他的手掌几乎粘在了楼梯的栏杆上,他的双腿恐怕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艰难地挪动到下一个台阶上去的,他一切动作的幅度都比房间角落内部隐蔽的蜘蛛网更加不易察觉,自从搬来这里之后,他还没在这栋房子里见到什么别致的昆虫,除了蟑螂与蚊子之外,他的大脑当中不再留存有其他昆虫的形影。有一次,一只苍蝇嗡叫着停留在他餐盘的边缘,他盯着这只虫子,几乎忘记了它的姓名。他用搜索引擎处理他拍下的这只苍蝇的照片,但加载几下之后就停留在屏幕上的信息根本无法让他的思想驻足,齐晓目一遍遍地扫视他的屏幕,但它阻碍他通向外界的一切途径,它拆掉了所有散发着绿色幽光的安全通道标识,他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齐晓目将这只苍蝇的照片悬挂在贴子顶部,随后传来一片调侃之声。他关掉手机,那只苍蝇已经离开了他的盘子,他的手机屏幕徒劳无功地躺在桌子的另一侧——它面色暗沉,不愿移动。
他曾经想找出什么备选方案来避免这一早已注定的结局,不得不承认的是,有几分朋友之间的寻常情谊在他和棠自龄平日里的相处之中如同秧苗一般留存在了田地里。可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他很难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直白地灌进人们的耳朵里以获取他们的帮助或同情,上个时代的头发和影子仍然在这个时代不断地回响,人们对任何不寻常事物的惧怕催生出了无数个在癫狂中自我毁灭的蜜蜂和蜂巢。倘若他将这件事说了出去,那么等着他的会比它曾经施加给他的更加残忍,即使他现在对此守口如瓶,齐晓目仍然担心会被哪个心思细腻且负责任的朋友给牢牢地盯上,他对李从水的戒备之心仿若行将溺毙之人垂死的呼声一般久不离去。也许他对我的怀疑早已消散在门外的空气中,也许他根本没对我产生任何值得重视的怀疑情绪,也许他正待在附近的某个不为我所知的位置隐秘地通过窗户与门扇监视我可恨的动作和肮脏的呼吸,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他陷入深沉、疯狂的愤怒里,他此刻只想把我从家中揪出来撕得粉碎,并朝着我漫天的碎片吐出一口浓浓的痰液,他一面吐,一面像个灵活的绞肉机那样跳到一边,免得那口黄绿色的液体落在他自己的脸上。我多么希望他在拿到他的钱包之后就真正地离开了,并且再也不回来。当然,他当时很可能故意把钱包忘在了我家里,以此来观察我身上所能观察到的全部信息。除此之外,我知道那个出租车司机是李从水的弟弟,也许是他哥哥将他派了过来刺探我,也许这一切都是个巧合,我多么希望能有这样一种安全的、幸福的巧合温柔地降临在我千疮百孔的身上啊。它告诉了我李明盏是谁的弟弟,却不肯告诉我他的这次到来背后是否站着什么经受过精心筹备与细致安排的巧合。或许我记错了他们两个的名字,或许他不叫李从水——名字里也许有些细微的错漏,它已经按照自己的本能扰乱了我的全部心智,我甚至不敢肯定他们两个之间的兄弟关系究竟是按照怎样的顺序排列的,我搞错了许多事,我把之前的事和之后的事混合在了一起,我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总会前后矛盾,我的上司因此而对我怀有浓烈的不满之情——尽管她把这些情绪都埋藏在深海的幽暗洞穴里。在如此令我沮丧的情形下,我仍旧在现在的这个岗位上坚决地赖着不走——出于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佩服我自己。
如果我能找到一位有力且友善的帮手,那么这一切问题也许都能在我们的合作之下得到解决——我和棠自龄都不必遭受它的侵袭。在这之后,我还能去打探关于万往瑜的讯息。但这样的帮手多半只存在于传奇或神话故事当中,我找不到他,他也从未听到过我的呼声,我无数次地把别人认成了他——我生命里的那个帮手。我曾经错误地把希望寄托在一位声名远播的学者身上——当时的我已然被它折腾得晕头转向,否则我决不会把他这样的货色称作学者。当然,也许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我是个完完全全的蠢蛋,因此当时没看出他是个无能的骗子。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当时成功地找上了他,并很快就开始朝他的商务邮箱发信,但邮件立刻就用它们独到的沉默来吞噬我的热情与期盼,这一沉寂的声音大概持续了三到四天,它逼迫我改换同这位学者联络的方式,于是,我开始朝他发私信,这种死缠烂打的态度未曾给我带来任何出于羞耻之心的犹疑,全因我身体内部的环境完全算不上道德与羞耻的最佳居住地。我连续一星期向他发私信,告诉他这是一次有偿咨询,他在一星期之后给了我答复,让我说出我遇到的问题。当然,在一开始我就不打算给他什么报酬,得到相关问题的答案之后,他会立刻落进我的黑名单(这一做法的弊端在于,他是一位粉丝众多的网络大明星)。我想,和我一样,他在一开始就不打算帮我解答什么具备一定复杂性的问题,等收到我的转账之后,我就会立刻落进他的黑名单之中,因为在最后他就是这么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