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渐渐地都听不见了。
这与之前所有经历的幻境全然不同,这是心魔,是属于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恐惧和记忆。他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每具尸体的名字。
迷惘之境带出来的那个声音乘虚而入,仿佛如一个幸灾乐祸的人站在他身边,说道:“看到了吗路寒舟,你们涛花门自诩善良,到最后谁来救你们了?所有人都放弃了你,放弃了你们。在这些名门正派里,你们帮助妖魔的人,一文不值。他们甚至庆幸,庆幸你们死了,他们就是最正统的正派了。”
路寒舟干笑了一声不回话,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声音说得挺对的。有了这个想法他开始犯晕,默默地向前抬出了一只手。
那个声音激动鼓励道:“来啊,拉住我,我会和你一起报仇,将这里的人全部杀干净。只要拉住我,你就不会再疼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废墟上。
路寒舟被诱惑了,他缓缓地伸手,想要抓住这份力量,他能感觉到身上的疼痛在消失,他没骗自己。
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是谁。
他曾想和江宁灼说,你的师弟已经死在了那场怨火里,背负沉重怨气醒来的躯壳,是我路寒舟。
可这鱼贯而入不再是片段的记忆反复告诉他,原来他并不是什么夺舍之人,他就是路寒舟。
他一直都是路寒舟。
只不过暂时忘了而已。
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黑影的手指时,面前的一座墙轰地塌了。路寒舟脸上的泪痕被烧干,怔怔抬头望去。
一个白衣鹤冠的少年被几个大人拽住,他拼了命的要往火里钻,大喊道:“寒舟!!!”
边缘的火舌燎上了他的衣角,可他仍旧义无反顾。
那个声音见状,催促道:“快啊!握住我,握住我你就不会死了!”
路寒舟倏地对上了少年江宁灼的眼睛,里面遍布红痕,他以为是被烟熏的,可对方声嘶力竭。
他是想救自己。
乍然回神路寒舟抽回了自己的手,喃喃道:“我不能死,师兄还在外面等我,我不能死在这里!师兄不会不管我!”
不能被仇恨淹没。
路寒舟逼迫自己清醒,他想起了这是心魔,这不是现实。江宁灼还在等他,他绝不能妥协在这里。
那个黑影气急败坏,在尖啸声中消散。
路寒舟失去了五感,笑道:“不是说闭关吗,怎么舍得跑出来了……”
谁都没能救得了他,他依旧死在了亲眷尸火之中悲痛欲绝化身成龙。可这次他知道,当时有个人,拼了命的想救他。
……
江宁灼感觉自己回到了封宗。
只不过不同的是,是三年前的封宗。因为他看到了月色下紫光莹莹的蝶灵咒漫山遍野,那是三年前他们惯用的小法术。
如果这是一场梦,也挺不错的。
正当他倚在一块大石头上呆愣时,晚风抚过他的脸颊,一个白袍小修士从旁边跳了出来,抱住了他的腿把他往下拽。
五官拧成了一团,拉长音调道:“你说话不算话,之前明明说好陪我回家的。”
江宁灼看着久别的面容,并未料到这个人会出现,心下一紧,枕在脑后的手就忘了放下来,还真被一把拽了下来。
路寒舟被这冲力冲地跌坐在了地上,坐了一屁股泥,原地就蹬腿不干了,假哭道:“呜呜呜你欺负我!”
雨后春泥并不脏,江宁灼干脆就和他一起坐下来,看着他抱着自己的腿不撒手,就笑了笑。
封宗后山夜晚没什么人,星空倒是美得很,他们经常躲在这里玩。
“江宁灼你还笑!”路寒舟在他腿上狠狠锤了几下。
江宁灼一把拽过了这个叽叽喳喳比夏夜蛐蛐还要烦的人,紧紧靠在自己旁边,威胁道:“小奶团子礼貌点,要叫师兄,不然这里可没人帮你。”
他初见路寒舟是在小时候,那时候他长得慢,别人五官都张开时他还是个小奶团子。
所以来了这么个外号。
路寒舟听着恼羞成怒,用咒指示一些蝶灵去撞路寒舟的脸,“不准叫我那个!”
江宁灼任由他闹了一会,伸手拂去蝶灵,攥住了他一直指着自己的手指,认真道:“不是不陪你去,我修为必须得突破一下境界,才能带你去谭渊玩。”
谭渊里面萦虫花鸟遍野,听闻美不胜收,路寒舟一向喜欢看这些。不过那里禁制颇多,若修为不够也很容易吃亏。
最重要的是里面灵力益于路寒舟的灵根,修炼一刻必事半功倍。
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感动,路寒舟的嘴角不由自主就瘪了起来,眼里泛起了泪光。
江宁灼心下狂跳不止,忍这呼吸伸手将他抱了过来,他一向这么哄这个小闹腾。
躺在他怀里后路寒舟才安心些,他笑着伸手指了指山上,炫耀道:“江宁灼,好看嘛,漫天蝶灵。”
“好看。”江宁灼眼神一直在他弯起的眉眼上,舍不得离开。
他要再看会,多看会,把这一幕永远刻在脑子里。
路寒舟不傻,躺在他怀里当然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脸上突然有些燥热,最后躲不开,正微微偏头打算问他盯什么盯时。
一个清凉柔软的触感落在了自己脸颊上。
他一怔后明白,江宁灼亲了他。
“寒舟……”江宁灼看着路寒舟还想说点别的。
可那个奶团子的脸直接红到了脖颈,看都没看他,僵硬地转过身指着另一边的天空结结巴巴转移话题道:“江宁灼你看……看……那边好看……好看吗?”
江宁灼揉了揉他的头,笑道:“好看。”
漫天蝶灵,轻柔晚风,他在那个炎热的夏夜就动了心,喜欢的那个人那晚格外的好看。
心动的感觉还在持续,可美好转瞬即逝。
江宁灼怀中的人渐渐消失,他骤然被三五个人拽住,全都是他敬畏的长辈。热浪一阵阵扑过来烫着他的脸颊,一瞬间蒸干了还没来及流出的泪。
他在入关前听到有人说涛花门全家身处灵火火海,难以身还。他放弃了自己晋升修为的机会,拼了命损耗修为用最短的时间跑到了这里。
可他都这么快了,最终只看到了一个身穿污渍遍布的破败白色小袍的人跪在火中,一言不发满身全是烧伤。
旭日山的余晖将熊熊烈火衬得更红。
江宁灼奔溃大叫:“放开我!让我进去!寒舟在里面!他怕疼……他害怕!”
他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可没人管他,更不会有人放他进去。他拗不过大人,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需要实力。如果他早日闭关提升修为,那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惨剧了?
胳膊骨折了,可那疼痛比起看着路寒舟葬身火海堪称是微不足道。
他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五坛花院内了。江毅澜看着他高兴道:“乖乖!可算醒了!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七日了!”
七日,什么都燃烧殆尽了。
江宁灼面色苍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发出的声音沙哑无比,“师尊,我要进迷惘之境。”
“可……”
就算他不说,江毅澜也能猜到他的目的。迷惘之境不仅有奇珍异宝古法典籍,最重要的是有机遇,他想去里面寻一份生的可能,为了小师弟。
可他修为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但江宁灼不是与他商量,只是通知,说完后继续转过身休息。
事实证明江毅澜的担心并没有错,江宁灼没能撑到第四层,在第一层的幻境中就迷失了自我,被困三个月。
若不是他父亲江照拼命去护,怕是要死在里面。
最后除了沃野剑什么都没带出来。
出境之后在旭日山的废墟之上徒手刨了整整三天,鲜血遍布他的双臂,他眼眶泛红,在沉寂的夜中自顾自重复道:“他没死……他没死……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路寒舟死后的日子让他的生活暗淡无光。眼看着昔日心爱的小师弟被活活烧死,人们都以为他疯了。
江宁灼看着残破的手指,感觉心中有一股火焰在燃烧,似乎有人在侵占他的神识,将他拽入苦寒之地。
他下意识想跟随那道力量而去。
就在他双目渐渐变红时,一只蝶灵出现在他面前,他恍恍惚惚听到一句“师兄”。
这一声让他乍然清醒!
等等,路寒舟没死。
明明在五坛花院清剿魔头那天,师弟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熟悉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回放,他绝对不可能认错人!
这一刻他反应过来了,这是心魔。
下一瞬,他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眼前黑暗褪去,漫天的碧野重新映入了他的眼帘。这里是柳崖,不是封宗,更不是涛花门。
路寒舟醒的比他早,找到他时正发现他要从一处矮崖往下跳。由于他和江宁灼互渡灵力无数次,靠近时,他看到了江宁灼的心魔。
原来江宁灼内心最恐惧的,是自己的死亡。
他看到了江宁灼的自责,明明那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他也知道了江宁灼夜晚的暴戾情绪是为他积郁导致。
冲破心魔的那一瞬间,他的面具裂开了。与那年夏晚的姿势意外地重合,路寒舟抱住了跌落的江宁灼。
他冲江宁灼笑道:“师兄,我接住你了。”
他找回了所有属于自己的,短暂忘却的记忆。
江宁灼看着他被几缕碎发遮住的面容发怔,鼻尖的小痣依旧在他熟悉的地方。
路寒舟在笑,可是流出了眼泪。
这声师兄像在寒渊林坠崖时那声一样,让他心理防线再度崩塌。
“寒舟。”
江宁灼意外地平静,他缓缓靠近路寒舟,闭眼颤抖着吻去了他眼角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