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蔚怔然地看着眼前,裴幼屏一动未动站在那里,雨水模糊了他温柔的面庞。
所有黑衣人都停下了攻击,安静得犹如死物。
没有责备,苏无蔚此刻惟有深深自责;没有责问,裴幼屏的沉默就是给予他的答案。
十三年朝夕相处,师徒情深,仿佛是一场梦。
“挽棠年纪小,可你该比她懂事,不要让老人家替你们操心啊。”
“师父老当益壮,风采胜过当年。”
…… ……
“还叫我师父?”
“爹。”
…… ……
苏挽棠、圣天门、一颗严师慈父之心,苏无蔚将所拥有的都给了裴幼屏。
最可信任的徒弟,理想中的爱婿……
“哈!”沉笑一声,苏无蔚垂下了眼。
不久前,他还在懊悔对裴幼屏的怀疑,懊悔这段时间的冷漠,仍在憧憬着将来裴幼屏与苏挽棠缔结鸳盟时,自己亦可渐渐放手,将派中事务托付对方。
而此刻,他想他终于不必懊悔,也不必再有憧憬了。
躺倒地面的尸体中,一具“尸体”突然动了动站立起来,扯落黑巾露出秀美面庞,步伐缓慢地走向裴幼屏,停驻在了他身边。
“还等什么?”视线一扫四周,梅清淡淡一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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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松指尖凝气划向余燕至腰带,随腰带断裂,腰间长剑直坠而下,经过程松手边时被他捞进了掌心。握紧剑柄,甩脱剑鞘,剑尖直入崖壁三寸,程松借力一蹿,在余燕至松手同时攀住了上方一块凸起的岩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继续向上攀爬,一刻钟后,双脚终于稳当当踩在了地面。
程松脸色发白捏紧了打颤的手,试想若无余燕至坚持,此刻躺在崖底的也不知是个囫囵**或一滩血泥?明明先前还视死若生,此刻却不禁有些后怕。
其实,他很想问一问余燕至救自己的理由,却又直觉得不到真心的答案。
余燕至看似无害,但程松不会忘记擂台上被他划破胸膛的瞬间,就像一头被关笼中的沉默的兽,不将笼子打开,便永远无法得知它有多凶暴。
程松一面思索,一面跟随余燕至疾奔向前。
又行盏茶功夫,眼前突然剑影纵横,出现了一群黑衣人!
大雨滂沱,雨声扰得人不得安宁。
此刻,丹霞峡谷西侧的越泽河畔,正上演着另一场围捕。
面对十数黑衣人,郑渝殊死搏斗,雨水冲刷伤口,在他脚下汇聚成蜿蜒溪流,流向了身躺不远处的郑沅。
一把把剑刃吞噬咀嚼着他的血肉,可郑渝不觉疼痛,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活着亦或死了,只不停举剑,挥下,举剑,挥下。当他一剑送出要刺向对面敌人时,动作突然顿了顿,剑自掌心滑落,“咚”的一声激起连串水花。
郑渝低头看了看,一把剑穿过了他的胸膛。
眨了眨眼,他扑通栽倒在地,一侧脸颊满是污泥,他茫然地望着前方,郑沅那样安静,在这样冰冷的雨中。视线渐渐模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与他从未分离,自呱呱坠地的一刻就从未分离。
咬紧牙关,他奋力朝前挪动,最后,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他苍白的脸,他轻声道:“弟弟……别怕,有兄长陪着你……”
不舍、悲伤、无奈。
黑衣人伫立雨下,漠然地看着眼前一切。
一切即将落幕。
苏无蔚持剑直袭裴幼屏,裴幼屏站立原地不躲不闪。
眉峰一蹙,梅清一掌击出,将苏无蔚再度送回战圈,紧接便一耳光掴上了裴幼屏面颊:“为何不躲!”
嘴角溢出血丝,裴幼屏依旧一动未动。
对与错、是与非、爱与恨……在幕天席地的雨中都变得模糊起来。
苏无蔚想杀的只有一个人,与私心无关,裴幼屏留不得!留下便是无穷祸患!然而他力已竭,双手双脚都渐感麻痹,被暗器射入的背部流淌出了黑色血水……随后,黑衣人一把剑没入了他的心口,抽走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他连退数步才艰难地稳住身形。
轻咳一声,呕出口鲜血,苏无蔚又不由倒退半步,缓缓抬起眼帘,平静地望向了裴幼屏的方向:“我此生最大憾事便是不能亲手了结你。”
裴幼屏忽而双膝跪地:“师父。”
“你不配叫我师父。”苏无蔚立掌制止。
膝盖贴着地面挪上前,裴幼屏仰头望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您认不认弟子,您永远是我的师父。”
苏无蔚轻轻摇了摇头,血自嘴角滴滴淌下:“你若存这份心,便解答为师三个疑问,可好?”
“弟子知无不言。”
苏无蔚缓缓开口:“十年前,余景遥一事是否有冤情?”
“是。”
“你是否参与其中?”
“是。”
长髯微颤,苏无蔚闭了闭目,轻声道:“为师死后,你会放过余易吗?”
梅清斜睨黑衣人一眼,黑衣人接到命令,一拳毫不留情击向了苏无蔚!
剑自手而脱,苏无蔚直直飞了出去。
裴幼屏立刻冲上前,半空中接住了对方。
站定后,苏无蔚推开他,踉跄着倒退数步,望入了他眼底:“回答为师最后一个问题。”
“为何不问醉伶蓟……”裴幼屏眼角泛红,“为何要问余燕至!”
“此乃你心结所在。”
言罢,苏无蔚身体猛然一晃,裴幼屏急忙上前拥住他,却又被推了开来。
“师父!”
“回答我。”
手握成拳,裴幼屏一字一句道:“我必须杀他。”
抬头望向天空,愁云无尽,苦雨无穷,苏无蔚半眯了眼,片刻后缓缓垂首,吐出胸臆间最后一口淤血,仰倒下去。
“师父!”裴幼屏将他接入了怀中。
终于卸下所有防备,虚弱地望着眼前人,他苦笑道:“幼屏……我……不配……做你的师父。”
眼瞳在眼眶中动了动,裴幼屏轻眨眼睫,雨水便自眼角滑落,落上了苏无蔚的脸:“师父,您恨我吗?”
“傻孩子……回头吧……”苏无蔚轻叹一声,缓缓闭了目。
为圣天门操劳半生,他无怨无悔;为裴幼屏倾尽心血,他亦无怨无悔。最大遗憾并非收裴幼屏为徒,而是十几年也未能令他放下执念。留在苏无蔚心底的,依旧是当年那青涩的少年,是少年第一次唤自己师父时的情形,是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而对圣天门未来的担忧、对女儿的牵挂、对余景遥父子的愧疚,他已无心无力参与。
梅清一摆手,余下的黑衣人便分东西两路迅速离去。
走到裴幼屏身侧,梅清拍了拍他肩膀,弯腰凑近他耳畔,道:“现在就惺惺作态会不会太早?”
盯着怀中冰冷的人,裴幼屏一语未发。
“如今除去苏无蔚这个隐患,无人会再怀疑你,你很快就能大展拳脚,实现一直想要实现的最彻底的复仇,”重新挺直腰,双手背于身后,梅清垂下的视线落在了裴幼屏发顶,微笑道,“幼屏,你开心吗?”
小心翼翼将苏无蔚轻放地面,站起身,裴幼屏转望他道:“你呢?你开心吗?”
“当然。”
“可你为何不笑?”
梅清好笑道:“此话从何说起?”
“我从未见过你真心的笑,也从未见过你哭,”裴幼屏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眼角,“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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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燕至满身污泥,狼狈不堪,他左腿被剑刺伤,血流如注,衣摆已瞧不清原本颜色,可他不管不顾拼命奔跑,脑海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绝不能死!
一刻钟前,攀上悬崖后不久,他与程松便遭遇了黑衣人的围杀。
危机时刻,程松以一己之力拖住那些人,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余燕至根本无暇思考对方为何这样做,况且,他不可能为程松、为圣天门送命!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追逐的脚步声又响起耳边,转瞬,闪着寒光的剑便自后袭来。
连忙扭身躲避,一扫眼前几名黑衣人,余燕至心知程松已十死无生,急促的呼吸反而平稳下来,目光变得又冷又沉。
他的剑遗留在了崖壁,此刻他赤手空拳。
可他毫无畏惧,他绝不能死,他必须活着回去!
…… ……
不知过了多久,余燕至自昏迷中清醒,立感头痛欲裂,他半坐起身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失去意识那一刻还在距圣天门百里之遥的地方,可此时放眼望去,竟已能瞧见那巍峨建筑。
强忍遍布全身的痛楚,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刚迈出一步便踢到一样事物,垂首一瞧,是先前被程松插入崖壁的自己的剑!
为何这把剑又回到了手中?为何不杀了他只将他打晕?
为何……
为何……
这情形熟悉得可怕!
大雨、突袭、黑衣人、幸运的“死里逃生”,恍如落伽山的重演。那一日,当他睁开双眼时,他几乎失去了一切。
余燕至没有精力思考这群人与落伽山的关系,他活了下来却无丝毫庆幸之感,他简直心惊胆战!
无惧伤痛,他一口气冲回了圣天门。
看守门外的两名弟子面露震惊,双双迎上前,道:“师弟?!”
拒绝了对方的搀扶,余燕至急切道:“师父与其他几位师兄回来了吗?”
两名弟子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就朝内奔去。
“到底发生何事?”另一人问道。
“我们自郡城返回途中遭遇了埋伏,来者身份不明,为能尽早回门下求援,师父命我们兵分三路突围。他与裴师兄走西北方向最近的一条,郑沅、郑渝两位师兄绕西南渡越泽河,我与程师兄则走东北丹霞峡谷,”喘了一口气,余燕至续道,“可攀上悬崖后我们再次遇袭,是程师兄护我离开的!”
那弟子面色凝重地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的伤——”
“无妨。”
言罢,余燕至匆匆离去,一路上屡屡与整装待发,准备前往救援的弟子擦肩而过,严丰亦身在其中,望见他后便大喊道:“余易!”
余燕至充耳未闻径直返回院居,一脚踢开了屋门。
光线暗淡的屋中空无一人。
屋外雨声哗哗,这么大的雨……何英会去哪儿?
眼底一阵发黑,余燕至呆了呆,扭头冲入雨下,正巧与严丰迎面相撞。
严丰因担忧他才追了过来,此时不禁皱眉道:“霍师兄召集所有弟子集合,却未讲发生了何事,你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师父与其他师兄呢?”
余燕至抬起眼帘,眼角布满血丝,仿佛与面前的人有着深仇大恨,他一开口,声音嘶哑难闻:“何英在哪?”
“他不在屋里吗?”
绕开一脸纳罕的严丰,余燕至走出院子,接着蓦然停步,一瞬不瞬望向了前方。
何英左手撑伞,伞下是仰面看他的童佳,两个人似乎正说着什么。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童佳扭头望来,惊喜道:“哥哥!”
可刚刚浮现的笑容却在看清对方形容后僵在了脸上。
余燕至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干净、一处完好。短短时间,他的足下便聚出了一洼血水。
耳闻童佳的叫嚷声,何英也望了过去,他纤尘不染,迷雾般的目光隐含着淡淡喜悦。
余燕至缓缓走上前,心跳一下慢过一下,重过一下。
还在……
还在……
竖起食指,像离开前的那日清晨,余燕至对童佳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接过何英的伞,牵他走回了屋中。他的手第一次比何英的手还要冷。
“外面下雨,别出门了,当心染上风寒。”余燕至扶何英坐在桌前,半跪在了他脚边。
何英点了点头,想要伸手摸一摸他却被他躲了开来。
目送余燕至与严丰一同离去,童佳一步三回首走进房间。
何英仍坐在原位,却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把剑。
“你从哪儿找的剑啊?”童佳连忙去夺,“你怎么能拿这样危险的东西?”
何英左腕一翻,剑风直扫童佳,快如闪电,距他颈侧一寸后才堪堪停住。
倒吸一口凉气,童佳仿佛被吓傻了,双眼直愣愣盯着对方。
何英从面无表情到扬起微笑,接着大笑不止,无声地耸动肩头,似觉有趣极了。
撤离剑锋,何英将剑放去了桌面。
壮着胆子走上前,童佳又将剑归入剑鞘,搁在了他腿上:“你在担心哥哥吗?”
何英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一下下轻轻地抚摸剑身。
夜幕降临,雨水无休无止,油灯忽明忽暗。
透过温暖的橙光,童佳看向何英,搜肠刮肚地想了些趣事讲给他听。
隔在两人间的桌上摆着竹笼,蜷缩其中的小兔一身肉呼之欲出,那竹笼已有些盛不下它了。
“等我像师兄们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时,爹娘会以我为傲!”童佳将余燕至安慰他的话转述何英,权当自己的志气。
他自顾自说个不停,也不管对方愿不愿听、有没有在听。
“别担心,哥哥很厉害的。”童佳伸长胳膊握住了何英搭着桌沿的手。
何英反手便包裹住了少年薄薄的手掌,接着无声地动了动唇。
紧盯他张阖的嘴唇,童佳先是疑惑,而后茫然道:“保重?为什么讲这句话?你要去哪里吗?”
忽然,房门被由外推开,童佳吓了一跳,扭头一望却又转惊为喜。
“咦?霍师兄、冯师兄,你们回来啦!”
步入屋中的两人皆一身雨水,他们径直走向余燕至床铺,自床底寻出行囊,打开一阵翻找,找出某样事物后又回转何英面前,一左一右架起他就走。何英重重握了握童佳的手,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童佳呆呆站了会儿,片刻后猛然清醒过来,冲出房间冲入雨下,追赶上了前方三人,拉住一位师兄的衣袖,急道:“你们做什么?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师父死了,”那人看也未看少年,边走边道,“赵师兄、郑师兄、程师兄都死了。”
童佳有听没有懂,眼瞧何英跟不上对方步伐,双腿被拖在了地上,就急得要掉眼泪:“师兄,你们带他去哪儿啊?他眼睛看不见,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夜雨凄凄,小跑着跟了许远,童佳终于在前方看见希望。
“严师兄!”
话音刚落就见严丰大步走来,一掌挥出打在了何英胸口。
“严丰!”两人中的一人急忙将他拉开,“你想干什么!”
严丰双目赤红锁在何英面上,高大沉默的身躯像蓄势待发的强弩,仿佛下一刻便要贯穿对方。
愣怔当场,童佳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哽咽,他扑向严丰,拳头捶打上了对方坚硬的身躯。
严丰轻而易举制服了他,拎小鸡似的拎着他离去。
“放开我!放开!”童佳扯着嗓子大叫,眼望那些人押着何英越行越远,泪水夺眶而出,“何英你回来!你回来!”
雨水模糊了泪水,雨声淹没了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