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余燕至不轻不重在何英脸蛋咬出了一圈牙印,盯着那圆圈道:“还少根尾巴。”

何英有些吃痛,等余燕至再凑近时便偏过头,巧不巧与他双唇相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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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苏无蔚将带领门下弟子前往郡城拜会几位世交,这些家族自圣天门立派之初便给予过许多关照,无论掌门之位如何更迭,也不影响延续数代的交情与利益关系。

郡城位于圣天门西南两百里处,以习武人的脚程一日即可抵达,加上拜访与回程时间,前前后后需要三日。

按惯例,苏无蔚会挑选六名资历深的弟子随行,但今年这六人中却多了一副新面孔。

被点名时,惊讶的不止余燕至,在场弟子心中皆有感慨——看来掌门未来女婿,以及下一任掌门花落谁家,言之尚早。

虽说放心不下何英,可苏无蔚断然不会接受他的拒绝,再者程松这个“麻烦”亦将同行,余燕至的担忧少去了一些。

临行前一晚,童佳兴奋地说个不停,他羡慕余燕至,能跟随师父去郡城在他眼里就算走江湖了。

严丰到底年长,无声地拍了拍余燕至肩膀,斜睨一眼何英又转望向他,意思是叫他别担心,自己会照顾好何英。

余燕至感激地点了点头。

时近寒露,入夜后气温骤降,何英侧躺被中,感觉身后的人一点点靠了过来。

余燕至先是环住了他,摸了摸他冰冷的手,然后扳过他身体,牵着他的手塞入了自己衣下。何英朝后缩去,他知道他的手有多凉。余燕至却固执地将那掌心留在了肌肤上,下颔温柔地厮磨他的发。

无须口舌,无须双眼。何英的心跳余燕至听得懂,余燕至的气息何英看得见。

翌日天未亮,余燕至便起了身,轻手轻脚洗漱完毕,回到床畔,目光落向了何英熟睡的脸。

“哥哥……”童佳揉着眼睛望过来。

余燕至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上前掖了掖少年被角,便提剑离去。

眼瞧门缓缓闭阖,童佳心想,当初哥哥与严师兄去南诏一走就是月余,所以三天并不很漫长……他边想边回头看何英,暗淡的光线里对上了那半睁的眼眸。

注视片刻,童佳一掀被子跳下床,三五步蹦到何英床前,再一掀被子钻了进去,小声嘀咕道:“你别怕,哥哥不在还有我呢。”

捏着他细细的胳膊,何英勾了勾唇。

眨巴着眼,童佳莫名有些不甘心,想何英是不是瞧不起他?

何英自然是瞧不起他,他和小兔在何英眼里没有什么区别。

“上回比武师父还夸赞我了,等一两年后我会变得更厉害!”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床铺便响起一声闷咳。

严师兄竟然醒着?!脸蓦地通红,童佳心虚地嗫嚅道:“我……我——”

何英摸到他嘴边,将上下阖动的两瓣唇轻轻捏在了一起,过了会儿,何英松开手又再度闭起眼。童佳静静瞧着何英,心想他不是嫌自己吵,就算自己不出声,他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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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清晨启程,夜幕时分抵达了郡城。

隔日,苏无蔚便携弟子在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摆了三桌宴席,其中一桌坐着德高望重的长者,一桌是年轻小辈,门下弟子则被安排在了第三桌。

六人围坐桌前,裴幼屏居中,左手边依次是郑沅、郑渝、余燕至、赵靖、程松。六人当中除了余燕至,进入圣天门时间最短的也有八、九年。

赵靖是个操心命,此刻夹在余燕至和程松之间苦恼万分,谁都知晓这二人有嫌隙,否则怎会在擂台上针锋相对?郑沅、郑渝乃双生兄弟,向来明哲保身,不插手旁人是非。余下三者,裴幼屏慈颜善目,程松冷眉冷眼,余燕至气定神闲,台上和和气气,台面下心思各异。

此时,一名青年走向苏无蔚,朝他敬酒。

“听你几位伯父讲,你将令尊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半年里又在郾州、青州开设了分号,后生可畏啊。”苏无蔚抚须笑道。

“广丰票庄有今日,要仰赖在座世叔世伯们的爱护与掌门多方保驾,晚辈不敢居功。”

微微颔首,苏无蔚仰头将酒饮下。

随后又有几名青年陆陆续续向他敬酒,接连数杯后,苏无蔚笑着摆了摆手,朝不远处的弟子道:“余易。”

余燕至一怔,立即来到他面前,垂首道:“师父。”

“林贤侄这杯酒,你代为师喝了,”苏无蔚将自己的酒盅递给他,又对身旁青年道,“叔慈,老夫的酒量实在不能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啊。”

林叔慈辈分最小,这杯酒,苏无蔚即便让其徒代劳,对他也已是极大殊荣。

余燕至心下一惊,他平素滴酒不沾,深知自己酒后会露丑态,可这般情形又叫他如何拒绝?

“嗯?”苏无蔚的目光已略带不满。

“是!”双手接过酒盅,余燕至先干为敬,还不忘亮出杯底以示诚意。他没有退路,倘若拒绝,无疑是令苏无蔚颜面扫地。

林叔慈受宠若惊,急忙喝下了水酒。

这桌酒席虽说是苏无蔚宴请,实则受邀之人都将他视作了上宾。就像那广丰票庄,当初为在青州设立分号,上下打点了不知多少银两却依旧屡遭骚扰,最后,还是由圣天门出面为其摆平。在场大票号、大商行的当家哪个不对圣天门又敬又畏?其中,年轻人的目光更加长远,他们想要攀交的不仅是苏无蔚,还有下一任掌门。

完成了苏无蔚指示,余燕至坐回桌前,举起茶杯就要将藏在口中的酒液吐出,可哪知林叔慈突然走来,不等他反应便道:“余少侠,方才那杯酒是敬苏掌门的,这一杯,在下敬你。”

酒在舌间一个打滚,骨碌滑了下去!

抬起头,余燕至表情微微扭曲地看向了他。

“还请少侠赏脸。”林叔慈怎晓得对方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满怀期待,自认押对了“宝”。

略一迟疑,余燕至起身接过,盯着透明的酒液不禁一阵恍神……当初与梅清喝酒,一杯下肚后直至第二日醒来,他记忆全无,可刚刚他也喝了酒却为何这般清醒?难道是酒的不同?

眼见余燕至将酒饮下,林叔慈心满意足离开。

提起桌上酒壶,余燕至又连饮三杯,当欲饮第四杯时被赵靖拦了下来:“师弟,此酒劲头不小,不宜多饮。”

点点头,余燕至吁出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梅清给他喝的岂止一杯酒?内里不知加了什么“名贵药物”……

回想被齐肘砍断了双臂的贼偷,余燕至心底发笑,自己是否得感谢忘川毒师没在那一晚也将他的双手砍断?

初生牛犊不怕虎,继林叔慈后,又有几名青年上前敬酒,有些是挨个敬过,也有些只敬向了裴幼屏与余燕至。

宴席结束后,众人又往茶舍品茗闲谈,暮时才互道了暂别。

随师父与师兄们返回客栈途中,路经一处卖彩纸的铺子,余燕至不由缓下了脚步。

“师弟?”赵靖扭头催促。

余燕至抱歉一笑,忙追了上前。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身穿黑色长衫,戴黑纱斗笠。

余燕至直觉有些熟悉,视线不由落往那遮面的黑纱,那人仿佛有所察觉,忽地将头转向了他。明明瞧不见对方双眼,余燕至却有种被紧紧盯住的错觉……他尽量自然地垂下眼帘,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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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隐在云层里,今夜无风。

天地间仿佛灌满了墨汁,浓重的夜色下,一人疾疾奔向城外,脚步声透露着一丝焦躁。

冰冷的空气犹如无数的针,从鼻腔灌入胸膛。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的变化令裴幼屏渐失冷静,苏无蔚正日益疏远自己,并开始提携余燕至。一场门下弟子的比武,苏无蔚初衷恐怕是想给余燕至表现的机会,却未料余燕至胆大妄为,在圣天门校场上使别家功夫……可即便如此,苏无蔚也无丝毫责备;而让一个入门两年的弟子随行郡城,更是从未有的先例!

裴幼屏越走越快,念头跟着飞转。

今日酒桌上的景象历历在目,席间皆是些精明商人,商人无利而不往,所以最擅长将一个人的价值称斤论两。显然,余燕至代苏无蔚喝下的一杯酒,使得他与自己被放上了秤杆两端。

若是别的场合,这杯酒不会“重”得令裴幼屏难以承受。

那些家族可说是圣天门根基的一部分,苏无蔚任何态度的转变都会在其中掀起暗潮,暗潮涌动的方向,将直指圣天门未来掌舵者。

裴幼屏没傻到去迁怒随波逐流的人,更不会迁怒苏无蔚。他们都是那藏身暗处的人手底的棋子,而那人目的只为将自己逼入绝境。

夜更深了,城郊外,暗淡的星光将一草一木变成了潜伏深处的野兽,它们伺机而动,等待疲于奔命的猎物自投罗网。一抹比夜色还要浓重的黑影伫立其间,他仿佛是这群野兽的头领,最安静、最危险、最孤独。

裴幼屏一步步走近,像擅闯领地的另一只野兽。

此刻,他感受不到第三人的气息!真实亦或假象?杀?不杀……思绪尚未清明,叩在剑柄的拇指便向前一推送出剑身,右手刚要握住,忽地双腿一软竟直挺挺跪了下去。

那黑影缓缓转身,不急不徐走到他面前,一巴掌扇上他脸颊。

“啪”的一声,静夜里分外刺耳!

裴幼屏偏着脑袋,疼痛、耻辱、卑微,随红肿一一浮现面庞。

这才是他,这才是忘川里真正的他们……

“卓幼屏,你已不将我放在眼中了?”十足诡异,观身形明明是男子,一开口却是哀怨女声。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裴幼屏脸色煞白,寒气自双膝一阵阵往上冲。

“不要忘记是谁收留你,给你报仇的机会,”女声陡然拔高,凄厉怨毒,“你究竟还要我等到何时?!”

“幼屏……姑姑这样爱你,你为何不肯听姑姑的话……”语调凄凄切切,幽幽怨怨。

裴幼屏艰难地抬起头,他习惯微笑,那简直成了他另一张脸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稍稍弯一弯唇就能做到。可此刻,他整张脸僵硬无比,嘴角要咧不咧扯向两旁,显得既滑稽又愚蠢。

“别怕,”黑影笑了,恢复了男人的声音,欠下身,双臂托在裴幼屏腰间,一用力将对方提入了怀中,“梅寒湘已经死了,她再也不能吓唬你。”

从袖里摸出一粒药丸,梅清含入后喂给了他。

麻木地等待对方的唇离去,裴幼屏咽下解药,力气一点点回归了身体。

梅清仍拥着他,关切道:“你有心事吗?连我撒在周围的软筋散也没察觉?”

裴幼屏无声无息,像个没有魂魄的躯壳。

“你不说,是要我猜?”梅清笑了笑,耐心极好,“我猜你所苦恼的是苏无蔚,失去他的信任,你留在圣天门迟早会败露。”

裴幼屏终于有了反应,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是你告诉他……”

“我确实送了封信给他,不过你放心,除了‘醉伶蓟’三字,我什么也未提。”

醉伶蓟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却是内伤者的禁忌,长期服用会致伤情反复难愈……裴幼屏给苏无蔚下此药,并非想杀对方,而是为叫他早日卸任掌门之位,传与自己。

可梅清又如何得知苏无蔚旧伤未愈?如何得知自己给对方下了醉伶蓟?

“你在苏无蔚身边安插了人手……”裴幼屏恍然道。

微微扭头,嘴唇贴着他耳畔,梅清柔声道:“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哥哥。”

一声“哥哥”似触动了裴幼屏脑中最紧绷的那根弦,他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了对方!

连退三步,定定望着他,梅清淡笑道:“你想撇清的东西,你一辈子也撇不清。”

“你究竟要我怎样做……”裴幼屏眼底流露出了痛苦神色。

“我不愿再等了,”重新走上前,梅清目光清澈得几乎带了天真,“我要你立刻结束这一切。”

“我告诉过你,余燕至身在圣天门,现在不是动他的时机,”裴幼屏摇首道,“况且苏无蔚已对我失去信任,若余燕至发生‘意外’,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

梅清自若道:“只有活人才会怀疑。”

“你……”裴幼屏惊讶地睁大了眼。

将写着详细计划的信塞进他手中,梅清轻轻搂住了他:“哥哥,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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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街市与白日截然相反,仿佛幽明异路。

快要接近客栈时,裴幼屏闪身拐入了一条窄巷。

贴着冰凉的青墙,他滑坐地面,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

阴冷、潮湿,还有食物**的酸臭,这气息像千丝万缕的线钻进脑海,勾起了回忆。

母亲过世后,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为生存,不得不穿梭于一条条街巷,乞求他人的怜悯。曾经,他每晚都睡在巷子,和一只三条腿的小狗相依取暖,看着小狗,他偶尔眼睛都发绿,他太饿了,小狗也饿,饿得没了力气就窝在他怀中哀叫。

那夜一如今夜,无风无月。

他面前出现了个长相秀美的男孩。

男孩扔了块馒头到他脚边,他全部的警惕被腹中饥饿淹没,几乎怀着千恩万谢的心情,笑得卑微又讨好。

小狗呜呜地舔舐他的手心,眼巴巴望来,他将快送到嘴边的馒头掰了一半喂给它。可吃下馒头的小狗忽而口吐白沫,软倒在地。

他先是一脸茫然,紧接便愤怒地看向男孩!

此时,男孩身后又悠悠走来一名女子,身穿黑色裙衫,在黑色的夜打着黑色的伞。

他愤怒极了,可女子看着他时却似乎有更强烈的情绪……思慕、嫉恨、哀伤。

“卓郎……”女子轻唤道。

“姑姑,”仰望女子,男孩一脸无邪,“我的七寸巧让奢蟾吞了,把他给我,我要他吃了奢蟾替七寸巧报仇。”

“不行,”女子撑伞上前,一只手提起了裴幼屏,柳眉微蹙,似哭非哭,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声音低低柔柔,幽幽怨怨,“他是我的。”

顿了顿,续道:“梅清,我死了,他才是你的。”

语毕一阵低咳。

“姑姑,你什么时候死?”梅清盯着她道。

女子并未理会,止住咳后,转问裴幼屏道:“你的名字?”

肩头在对方掌下发出了“咯咯”响声,他挣扎道:“卓……幼屏……”

女子立刻松开手,一掌将他打飞出去,歇斯底里道:“那个贱人的贱种不配姓卓!”

梅清急忙跑上前踢了踢他瘫软的身体,回头对女子道:“他以后是我的,你死前他不能死。”

又一掌隔空扇上了梅清脸颊,然而他仅是偏了偏头,笑微微唾出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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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幼屏开始颤抖,寂静的夜里,甚至听得见他牙关打战的声音。

十八年,明明已经十八年……

他逃不掉,自那一晚,他便被烙上了“梅”的印记,即便梅寒湘死了还有梅清……

裴幼屏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原来都是错觉……梅清有心情才陪他“玩”,现在梅清没心情了,他不愿再等,要提早结束这一切。

等待一切结束,自己便也没有理由不回忘川。

回忘川……

一生守着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