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希望(2 / 2)

因为,当马的主人摇摇晃晃带着酒气,打开两扇高大的镶满铜钉的精致木门,笨拙的抬起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走出来,在长工的帮助下笨拙的爬上马背,在扭头从仆人手中接过递来的马缰,嘴中含糊的吆喝着马儿,那马儿极通人性,主人嘴中的话虽然含糊不清,它却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便扭头甩尾,载着自己的主人归家而去。

每当这时,戴着一顶圆帽,身子不高却白净异常的杜海龙,便站在自家门前的两尊石狮子旁,笑起来,他白净的脸也不在白,饮过酒后的潮红涌上脸来,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怪异,有些微胖的脸上虽红光满面,却也能看出他原本英俊的脸庞,高挺的鼻梁上是一双带着光的眼睛,也不知是喝过酒还是原本他的眼睛就有光,远远望去,他眼中那两粒星芒是那么耀眼,一字眉横画在眼睛上方,没有一丝杂乱,有些尖长的脸型让原本好看的五官看上去更加的俊朗,这面像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知道他和庄上的那些穷汉子不一样,穷汉子哪一个有这面相。

“这畜生,还成了精了,早晚有一天要把你杀了吃肉。”说完便转身走进那院中。

随着杜海龙的身影,那两扇厚重的木门便在长工的手中“咣当”一声关了起来,让远处伸长脖子想要看一看杜海龙家中是什么光景的孩子,断了念想,眼光毒的也只是能看到门后屏风上的一个图案,可是图案上是什么却看不清楚,不是他们不想看,是那两扇门并不给他们时间看,就是看到了,在他们的认知中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图案在他们过去的岁月中没有看到,也没人给他们讲解。

当门关上,孩子们便讨论起来他们刚才看到了什么,往往也会因为各自不同的见解争的面红耳赤,解决争执最好的办法便是真相,可是他们不知道真相,所以每一次都各执己见的在那争执。

有孩子在争执,有聪明的孩子早已经向那栓马石跑去,栓马石下有那高头大马嫌弃的豆子,杜海龙家的长工也不屑于去捡拾那落在地上被马踩过的豆子,有时候也会嫌弃的用脚踩上几下,然后头也不回的关上门走进院中。

而这些他们看不上的豆子却是这些孩子们盼望一天的好东西,豆子虽少,可也聊胜于无的金贵,只要捡的多了,总有一天能让家中父母给自己煮一碗香喷喷的煮豆子。

看到有孩子跑去捡豆子,原本争执中的孩子便也不再争执,而是紧跟在后面向着那栓马石跑去,比起捡到金贵的豆子,争执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便有些无足轻重了。

拿着豆子回家的孩子,没有的到家中大人的赞赏,反而会惹来大人的一阵臭骂,骂的内容无非就是“沾了土的豆子也捡,丢了自家的人。”而他们不知道,有些豆子上甚至沾有马粪,之所以他们看不到,是因为自家的孩子,早已经用手搽了干净,只是破损豆子上的灰尘却怎么也无法擦拭干净,干豆子又不能沾水,一沾了水的豆子便会像一个饥渴了许久的人一般将水喝进自己的身体,而喝饱了的水的豆子,也会胀大起来。

胀大了的豆子便无法保存,只能够拿来吃,两三粒豆子怎么吃,放在野菜锅中也不过是将那苦绿的野菜锅点缀一星半点黄色,所以即使挨骂,他们也不会傻到去用水洗刷豆子。

骂就骂了,又不会长在身上,穷人家的孩子那个不是在挨打受骂中成长起来的,对于他们的淘气,也只有挨骂与挨打能让他们老实听话一些。

家中大人虽然嘴中骂着,心中却也高兴,毕竟平白得来的豆子谁不喜欢呢,嘴中骂着孩子,手却也从最隐秘的地方拉出放粮的或老或破的陶制容器来,将这几粒珍贵的豆子小心翼翼的放入自家的存量罐中,放粮的动作在孩子们眼中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神圣,此刻他们也慢慢的收缩了自己的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会影响这神圣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放慢呼吸,就像遇到重大的事情所有人都会做的一样,这是与生俱来的反应。

于是,每当杜海龙家门口拴上高头大马,村中的孩子便会聚集在远处静静的等待着,得到甜头的大人们从这经过也心照不宣的不去叫自己的孩子回家,反而想让自己的孩子多捡几颗豆子回去,要不是放不下面子,他们也想去捡豆子。

美味的煮豆子,不光孩子爱吃,大人们也爱吃,毕竟谁也不是天天吃不是。

经过杜海龙家,往自家祖坟而去的杜兴旺,望着杜海龙家门前的高头大马,在望着远处的孩子,心中不由不屑起来,他杜兴旺就要有儿子了,他有了儿子,绝不会让他的儿子像庄上其他的孩子那样脏兮兮的站在远处,可怜巴巴的看着马嘴中的豆子,他要让他的儿子将来成为像杜海龙一般的人。

当他的儿子成为像杜海龙一样时,煮豆子,他杜兴旺家要天天吃,不光吃煮豆子,他还要喝酒,那时候,他就不喝十个铜板一两掺了半两水的地瓜烧,他要喝、喝、喝多少钱的酒呢?最起码也要二十个铜板一两的地瓜烧吧。

那时候,掺了水的地瓜烧他才不喝呢,都二十文一两了,谁还喝掺了水的地瓜烧,他要喝真真正正的地瓜烧。

当他来到自家的祖坟前,他的心中多少有了一丝平衡,他杜海龙家再有钱,祖坟不也是没他杜兴旺家的风水好吗,老杜家的祖坟可是花了二两银子找县里最出名的先生给看的,当年找看坟地先生时是他老爷爷还是祖爷爷,他杜兴旺也记不清了,不光杜兴旺记不清,他爹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是杜兴旺他爷爷告诉他爹的,他爹又告诉杜兴旺,历史总是在口口相传中遗失一些片段,而这片段于传承的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可是却给后人带来一些认知的麻烦。

就像这个坟地是谁找的先生,现在杜兴旺已经不知道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记住先生说的,他这片坟地将来会出大富大贵之人就行了,只要有这片坟地在,他杜家早晚有一年会出一个像杜海龙一样的人。

老杜已经没希望了,他知道自己在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杜海龙那般的人了,所以他便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当年他爹也是这样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是他却没有做到,也许是时候还没到,先生不是说了吗,早晚有一天,也许那一天就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呢?

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到呢?

“狗日的死瘸子,又将羊放到了老子的祖坟上,下次见你非把你那羊给你杀了不可。”杜兴旺来到坟前,心情随着眼前看到的一切而消失殆尽,祖坟便是埋了好几代人的坟堆,一辈一辈的依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依次而葬,他爹的坟后是他爷爷和奶奶,他爷爷奶奶后面是他老爷爷和老奶奶,再往后便是他祖上的人了,坟虽多却并没有开枝散叶,代代单传的杜家,一辈一坟看上去多少有些凄凉。

每一个坟上那孤零零的一颗槐树,看上去总让人心中不舒服,也不知是何原因,杜家坟上栽的槐树,树干虽笔直,却并不枝繁叶茂,就像杜家的人一样,虽有却并不繁盛,这也成了杜兴旺心中的伤,无论他再怎么将捡来的牛粪埋在树下,他祖坟上的树就是不开枝散叶,糟蹋了无数肥料,依然稀拉拉的几枝树干上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

杜兴旺每每看到这几颗树心中便有火,他给树下埋得是什么,那是上好的肥料啊,庄稼地他都不舍得上,将这肥料上在树上,却养不出坟头一颗繁盛碧绿的树来。

愤怒的杜兴旺望着他爹坟上那颗已经大腿粗的槐树,怒火在心中翻腾,他珍贵无比的槐树现在底部却少了巴掌大的一块皮,不但树少了皮,他爹的坟头也布满了羊蹄印子,更可恶的是树下竟然还有一片土是湿的。

那是什么?羊尿?还是放羊人的尿?跑自家祖坟上撒尿这分明是要和自己过不去啊!

杜兴旺的火少了一会,便降了下去,他没看到人,也没看到人,虽然他心中知道,每天出来放羊的只有庄上那个瘸了一条腿的单身汉,可是他没有拿到证据,光凭猜测他定不了人家的罪,听说县上的县令审人还要证人证物呢,他想要找瘸子的事,总要看到吧,就算只有他杜兴旺一个人看到那也是他瘸子理亏。

杜兴旺嘴中咒骂着瘸子,手上却并没有闲下来,他从旁边的地上捧出土,将那泡带着浓烈骚臭味的尿盖上,又用手将坟头上那些羊蹄印一个一个抹平,在用手捧来土盖上,做完这些他才郑重的跪在他爹的坟头。

“爹,兴旺来看您了,来的匆忙也没给您带什么,还请您不要怪我。”杜兴旺停止了咒骂瘸子,向他爹赔起了罪。

他虽然陪着罪,可他知道,他来爹的坟头能带些什么呢?窝头,他家里三天才蒸一次,一次只能蒸九个,一人一天一个窝头,其他时候都是拿野菜充饥,今天家中没有了窝头,媳妇还没蒸,就算蒸了,老娘也不会让自己带来给他爹摆上,他娘每天挂在嘴上的都是咒骂老头子躲清闲,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的躺在这里,留她一个人独撑着这个家。

所以,要是杜兴旺说将他们新蒸的窝头拿来给他爹摆上,他娘怕是连大门都不会让他出,现在的这套说辞,也不过是让死人谅解,让自己心安,再说了,人能来看看就已经不错了,带不带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来是要告诉您老一个好消息,草儿有了身孕,您要当爷爷了,咱们杜家有后了,您老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草儿给咱杜家添一个大胖小子。”杜兴旺在他爹的坟前虔诚的祈祷着。

他爹能不能听到是另一回事,反正这个消息他要告诉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