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陆小白身边十几年，真要说起来，万程其实比李琳更加了解陆小白。 尽管在陆小白看来，万程所说的“守在身边”都只是在菜市场里的那短短几分钟，但其实在陆小白看不到的时候，万程都像个尽职尽责的变态，尾随陆小白上学放学，确保着陆小白能够平安顺遂的长大。 陆小白生活中的磨难，万程从没有出手干涉，这是陆荣光对他的嘱托，所以再如何心疼孩子，万程也从不会破坏这个誓言。 在荆棘树丛中长大的小孩，才能穿上最坚硬的铠甲，去和这个操蛋的世界抗衡。 陆小白进入时停界后，万程就干脆放弃了对陆小白的“监视”，放手让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野蛮生长，只是通过中城的情报系统，时刻关注着陆小白“过去”的动态。 所以，除了陪着陆小白长大，懂得陆小白一切的林鸿，万程有一万分的自信，不会在有关于“陆小白”的问题上输给任何人。 被万程一眼看穿了心思，陆小白有些尴尬地放下手里的酒瓶，说：“这不是怕问的太突兀，有伤您老人家的自尊心嘛……” “马上五十岁的人，摔过的跤都能在西西伯利亚平原上垒起座喜马拉雅山，自尊心什么的，早就没了。” 万程将一次性塑料杯里的酒喝去一半，说不上来是心酸还是无奈，“如果是现在的林鸿，我大概还有六到七成的胜算，但这毕竟只是身体尚未完全重塑的他，如果是巅峰状态，我连三成的胜算都没有。” 只一句话，陆小白就明白了如今时停界的形势。 依着林鸿的描述，即便是身体完全重塑，实力达到巅峰状态的他，也绝不是神胤玄的对手。 而一直以来承载着时停界最强之名的万程，却自言不是林鸿的对手。 只一个神胤玄，就能让时停界最巅峰的这一群人束手无策。 “抛开神胤玄不说，上庭也是个麻烦。” 万程用筷子拨散铁盘子里的茄子，叹声道：“炎域和狂灵界，除了领头的那两个之外，就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山巅强者，综合实力也只是和巨兽世界相当，对时停界的威胁并不算大，可上庭不一样，就算离开了神胤玄，上庭依然有着一座大世界的底蕴。” 万程的话，让陆小白不由得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才心虚问道：“那我们……真的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当然！” 万程眼睛一瞪，看着陆小白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没有，只是好奇问一下，毕竟……”陆小白在脑中措了好半天辞，才开口解释道：“现在时停界的处境，并不妙，不是吗？” “倒也没错……” 陆小白的话让万程的情绪也掉了下来，叹息道：“说实在的，就算是把所有的棋子都摆到台面上来，时停界赢的机会也不大。” 除了最顶尖的那寥寥几个战力外，四座大世界的联合攻势，无论是人数、协调性、中流砥柱的数量……都远远超过时停界。 时停界如今唯一能在正面战场上与四座大世界抗衡的，也就只有以英灵体形态复生的玉朝十万将士。 可离开了玉朝皇陵后，这支拥有无限生命的强大军队，就会变成“一次性消耗品”，根本不可能在这场战争洪流中坚持到最后。 现在唯一不作为“棋子”存在于这座棋盘上的，也就只有不知去向的狩月，和来历神秘的“大帝”，皮瑟斯。 可从五百年前皮瑟斯第一次露面，与中庭达成共识之后，皮瑟斯就明确的表达过，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时停界在未来的战争洪流中，能够多一些的牌面，绝不会干涉大世界之间的战争。 如果狩月和皮瑟斯能够加入战场，时停界的赢面，就会从渺茫无望，变成有那么一丝的希望。 而这一丝的希望，万程都没有办法替时停界抓住。 陆小白低头看着铁盘里被拨动的茄子，情绪说不上来的复杂：“那我们打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万程夹起铁盘里的茄子，轻轻晃掉上面的蒜泥，“为了不重演一百多年前的历史，不让时停界成为第二个被分割的鱼肉，让所有的时停界人和时停者，能够挺直腰板，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万程的话，像是一枚炸弹，猛然炸响在陆小白的心底。 就像万程说的那样，在比人皇更久远的那个年代，生于华夏这片土地的人们，心中就总有着一股莫名的沸血。 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 洪水来了，不问先知，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不求神迹，自己试药自己治； 在东海淹死了就把东海填平，被太阳暴晒的就把太阳射下来； 谁愿意做拣选的石子就让他去吧，谁愿意做俯伏的羔羊也让他去吧； 谁愿意跪天子跪权臣就让他去吧，谁想不问苍生问鬼神也让他去吧； 斧头劈开的天地之间，到处都是不愿做奴隶的人。 这就是这个民族不可亵渎的东西。 过去所发生的悲剧，绝不会在另一个家园重现。 那一刹，陆小白的心境豁然了，所有的不安和疑虑，也都消失了。 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终于在一顿酒和一顿烧烤中，明白了有些事不能退，更不能跪的道理。 “万叔。” 陆小白举起斟满了酒的一次性塑料杯子，像是在敬万程的一腔热血；是在敬前赴后继慷慨赴死的先烈；是在敬天塌时不求鬼神的意志；又像是在敬过去那个不惧生死未来，只想跑的更快一些的那个小小少年。 “我敬你！” ...... 地球上的时间，过去了两天。 沾沐遥的光，混进了业大图书馆里的陆小白，面前摆了一摞还没翻阅的书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陆小白知道自己这一次受的伤严重，魔力的消耗也触及到了生命之息，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都过去两天了，自己还没从时停界醒来。 明明两天前就可以再和林鸿见面，跟他好好聊一聊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但老天就是不遂陆小白的愿，偏不让他醒，偏让他在地球上干着急。 以往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连吃饭喝水都可以省去的陆小白，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竟看不出一点的乐趣来。 那天晚上陆小白和万程喝了很多，喝到最后，陆小白也有些醉了，但喝酒时候说的那些豪气干云的大话，陆小白却是一个字都没忘记，像是烙在了脑子里一样，但偏偏现在还回不去时停界，那些说过的话，就像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怂包，在自己逃离战场前，忽悠队友的假话空话。 手里拿着一本《西部文学》的陆小白，过了一整个上午，都没有翻开第二页。 一直到沐遥下课，来图书馆找陆小白去吃午饭，陆小白才从焦躁的状态中离开，一脸糖吃多了的甜蜜笑容，飘飘然的跟着沐遥去了食堂。 不知道是陆小白在旁边跟着的原因，还是雇佣兵事件留给业大学子的阴影太重，一路上，除了碰上了沐遥的室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和沐遥搭话。 到了食堂，打饭的阿姨手也不抖，“咵咵”两大勺子，把八块钱的肉菜，打成了二十八块钱的份量。 吃完了份量巨大的一顿午饭，陆小白和沐遥手拉手走在业大的人工湖边上，闲聊道：“实验室怎么样，都顺利吗？” 沐遥点头道：“挺顺利的，我们导师的SCI论文发表了，心情特别好，在实验室只要不犯特别严重的错误，就没什么大事。” 说着，沐遥抬起头，满脸得意的对陆小白笑道：“我们导师昨天还夸我呢，说虽然一开始上手慢，但脚踏实地心细手快，要是多几个我这样的学生，她就轻松多了。” “那可不，我们家遥儿顶呱呱的优秀。”陆小白拍了两下沐遥的脑袋瓜，问道：“还打算继续读吗？” “嗯……”沐遥思索片刻，一脸无所谓的摆摆手，说：“不着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说不定等明年，我们导师就升博导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嘛。” 大学毕业后，陆小白没有找工作，成了个每天流连于农贸市场、图书馆和家里的无业游民，虽然日子看起来无聊透顶，但却是陆小白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 沐遥倒是不讨厌这样的生活，反正只要有陆小白在身边，在哪个城市生活，做什么样的工作，每天是忙碌到站不起来还是清闲到躺一整天，都没太所谓，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沐遥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考了业大最内卷科目的研究生。 考上了就读研，考不上就回去啃陆小白，反正也不会亏什么。 结果抱着这种娱乐至上的心态，居然真的被沐遥考上了。 像是老天在照拂一样，擦着最后一名的门槛上了岸。 如今读研的第二年，学校的生活不算轻松，却也充实愉快，这样的校园生活，沐遥并不讨厌，但真要让她再去读个博士，沐遥大概宁愿下半辈子当个坐吃山空的米虫。 沐遥导师的学生里面，沐遥毫无疑问，是最笨的一个，笨到她们导师在SCI期刊发行之前，隔三岔五就要把沐遥马上一顿，一天质疑三百遍她究竟是怎么考上的这个研究生。 如果真的读到了博士，沐遥大概真的会溺死在学术的海洋里。 绕着业大的人工湖走了一圈后，陆小白扭头看向沐遥，问道：“下午没事了？” 沐遥挑起眉毛，愉悦道：“嗯哼，该做的都做完了，最近几天都清闲。”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陆小白脸上露出一个与他气质全然不搭的坏笑，“林爸去隔壁县城采风去了，妈说要去陪林妈，今天晚上，不，回，家。” 沐遥充满愉悦的脸上，浮现一抹霞红，握着陆小白的手不自觉地开始用力，“我明天也可以不用来学校。” 陆小白鼻子里喷出两条热气，拉起沐遥就大步朝着校门走去。 回家的路上，顺便把便利店货架上的一排小雨伞清了空。 ...... “呃啊……” 终于从两天两夜的昏睡中醒来，陆小白缓缓睁开眼，看着陌生的环境，下意识的扶住了并没有什么大碍的腰。 回到家后，两个血气方刚正值青春的年轻人，就彻底放飞了自我。 一直到刚刚连接两座世界的界门开启，两人才整理心情，暂时放下了那件事。 身体强度都已经超过了寻常地球人所能理解的极限，陆小白和沐遥，都像是个怪物一样索取着对方，但或许是生物之间的必然现实，在这种事情是，雄性总是不如雌性持久善战。 已经不算是人类的陆小白，在连续的四个小时后，明明都已经离开了地球，在时停界里依然还是会觉得腰间隐隐作痛。 单独的医疗房间中，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陆小白闭上眼睛，操控魔力在身体里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后，就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穿着并不合身的病号服离开了医疗房间。 让陆小白有些意外的，医疗房间的外面，并不是任务所的诊疗室，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空。 轻轻拂过脸颊的微风，和远处浮在城下的云层，让陆小白出现了恍惚的错觉。 “醒了？”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陆小白转过身，看到一脸爽朗笑容的Skey，正倚在旁边的栏杆上，笑着对自己说：“一下子睡了两天，会长你睡眠质量好棒啊。” “确实还不错。” 扭头之后，陆小白才注意到，自己身处的位置，是在“山腰”上，先前背对着的方向，是一座孤立向上的高塔，而从医疗房间中出来时看到的，则是向下延伸的街道城市。 四周的云层，稀寡淡薄的人气，还有与Skey身上无比契合的自由气息，陆小白恍惚道：“中城？” Skey从栏杆上弹起，对着陆小白比出一个潇洒中带着几分愚蠢的三指手势，语调昂扬道：“没错，欢迎来到中城，我亲爱的会长大人。” “……” 陆小白看着Skey，眨了眨眼，随后果断扭头，顺着台阶往下方的街道走去。 眼看着陆小白脚步决绝的向下走去，Skey连忙收起动作，一边追一边叫喊道：“哎哎哎，会长，走反了，人都在上面呢！” 听到Skey的呼喊，陆小白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向后摆了摆手，说：“我自己逛逛，反正也没到必须要我出现的时候。” Skey愣了一下，几步追到陆小白旁边，一脸好奇的问道：“会长你怎么知道上面现在日子过得很闲，一点也不着急的？” 陆小白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跟在旁边的Skey，问道：“如果一件事真的紧急到不能拖，会等一个或许很重要，但其实根本没有发言权的人吗？” 说完，陆小白就继续一路小迈步，朝着下方的城市街道走去，留下根本无所事事的Skey，在半山腰的台阶上挠头。 眼看着陆小白一路下到山脚，Skey轻叹一口气，转身走回半山腰的“观景台”，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道：“就当陆小白还没醒好了，去把门关上。” ...... 一直在传说中听闻的城市，忽然出现在眼前，陆小白总有种幻想破灭的感觉。 一直以来，地上人们对中城的描述，都是神话而奇幻的，是陆上所不能理解的天上城市。 但真的踏在中城的街道上时，才会知道，中城，和陆地上所有的城市一样，有一些别的城市看不到的特殊之处，但也仅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城市而已。 落了灰的瓦片顶，掉满了叶子的石板路，色彩鲜明，却又毫无特点的矮房……像极了陆小白在网络上见过的江南小镇。 如果硬要说中城有什么特殊之处，大概也就只有“飘在天上”这一点了。 不知不觉间，陆小白就走回了下山时的路。 绕了一圈下来，陆小白觉得这座被冠以“传说”之名的中城，根本算不上一座城市。 在陆小白的记忆中，就连彭傅市周边最小的县城，也要比中城大的多，就算把山腰和山顶的房屋全算上，也充其量只能算作稍大一些的小镇。 陆小白曾经从Skey的口中听到过很多中城的事，也知道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怎样潇洒的强者，但此刻的中城，除了孤寂清冷的街道和被风吹起的门帘，再没有任何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太阳早早落下，无人居住的山脚，连一盏灯都不曾亮起。 陆小白轻叹一声，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山腰的小屋，碰到了还靠在栏杆边上的Skey，“你打算一直在这里靠着吗？” Skey伸了个懒腰，嬉笑道：“这不是怕你找不到路，特意在这候着吗。” 陆小白笑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关上了门的医疗房间，问道：“晚饭是要在这里吃吗？” “当然不。” Skey面对着陆小白，手指天空，说道：“食堂摆在中殿，在上面，一起过去？” 陆小白点了点头，随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Skey问道：“中城死去的人，都被葬在哪里？” “死去的人？”Skey愣了一下，随后一手指着山脚下城外的原野，一手指着山顶的高塔宫殿，说：“正常死去的人，会被葬在风车岗，生前有重大贡献或是为时停界而死的英烈，会葬到中殿后面的花海。” “艾维斯在花海吧？”陆小白语气笃定的问道。 Skey一下子就明白了陆小白话里的意思，轻叹一声，点头道：“花海就在中殿的后面，吃完饭我带你过去。” 陆小白肩膀一松，摇头道：：“不用了，反正都在一个地方，我先去花海看一眼，食堂应该不会很早关门吧？” “不会，上面的人生活作息大都不同，所以食堂临时变成了二十四小时制，随时去都有热乎的饭菜。” “待会儿见。” 说完话，陆小白就像是等不及了一样，调动起中城里最为浓郁的风元素，飞向山顶的高塔。 陆小白不知道哪里是中殿，也不知道花海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但飞到高塔的最顶端向下望时，陆小白一眼就看到了完全不同于山脚清冷街道的盛大花海。 万千朵不同品种的花卉，毫无秩序的野蛮生长在城市背面的高山上，风一吹过，无数种混在一起的花香，就像是天底下最多情的少女，轻抚过躁动少年的内心。 陆小白缓缓落入花海，走到零落在花海中的一座墓碑前。 碑上刻着的，只有简简单单的“艾云汉之墓”五个字，但刻字之人的悲伤情绪，却是深深的印在了字中，多少年花海的风，都吹不散那种哀伤情愫。 陆小白没有扩散神识感知，也没有飞入高空寻找零散的墓碑，一步一步的在花海中走着，走着，去寻找那座他必须要去祭拜的碑。 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素不相识的丰碑，终于，在风浪最大的背坡上，陆小白看到了一对相依偎的墓碑。 陆小白走到碑前，看着碑上刻着的“艾碧嘉之墓”和“艾维斯之墓”，带着歉意道：“抱歉啊，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 风吹过山坡，无边际的花海发出“簌簌”的声响，清冷中透露着诗意的浪漫。 陆小白把空间戒指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类似酒水的东西，只能双手合十满脸歉意说：“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 说着，陆小白身上忽地燃起了染着粉霞的金色火焰。 被金色火焰包裹的陆小白，背后缓缓生出一双彩霞般的火焰羽翼，羽翼的下方，是三根仿佛汇聚了天下所有绚烂色彩的尾带。 花海之中，化身凤凰的陆小白，对着两座依偎的碑，重重一拜。 ———— 注：“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到处都是不愿做奴隶的人。” 此段引自知乎作者Phoole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