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抛弃了同伴。”万青对着录影机，失落地说。

眼前只剩黑，什么也看不见，为了省电，他已经把舱里不必要的耗电设施关了，只留下表盘和温控以及舱外的探照灯在海水里运作。

“他们会安全返回陆地，而我一直走下去，”望着摄影机上孤独的绿光，万青叹了声气，“这段考察期太长了，这几天我一直睡不着……但妈妈请你原谅我，老师…是从小将我和我们从高原里带出来的恩人，可以说，是他给了咱们家更好的生活。上个月，为了这课题，老师不慎葬身在这儿，我必须替老师将他的研究进行下去。”

“我忘记不了那些学者的嘲讽，如今只有我能证明老师，只有我能、我才可以！所以说…弟弟你这家伙，我……”万青情绪渐渐激动却忽然停了，他不知道下一句再该说些什么。

“多回家，少喝酒。”

——“留影已结束。”

咔。

关掉摄影机，万青嚎啕大哭，擦了两把泪眼马上又喜笑颜开。

抑郁症让人无常，但高原牧人都拥有的质朴笑脸却还没被抑郁症没收。

世界上没有东西比“老师是正确的”更重——除了他自己，所有友人都能察觉他近段时间的这个想法有多么危险。

像现在，万青低声笑着，像是踮脚够到了桌上糖果盘的小孩，他望着表盘，瞪着表盘，抓着表盘，甚至不吝啬力气留下刮痕。

他只盯着声呐塑造的地形图中那一个方向，直到他终于见到标志洞口的光点，这洞口在老师的最后一张考察照片上见过。这是他的目的地，无论任何阻扰，他已经忍耐这么多悲伤才攀过老师的骨灰盒登上这里！

忽然一汪海底热泉腾起，舱内急剧抖动，深潜器被疯狂地往前推，直直撞向那方向。

太好了，连上天也忍不住送他去往那未知的面前，所有名为命运的无形齿轮都在促成这场会面！天地翻转中，万青察觉到自己正在被直推向那片目的地，恶徒一样丧心大笑。

无边的漆黑里，探照灯前赫然闪过一物。

海底？！剧烈摇动下，万青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探照灯下一整块坚硬的地面。

洞呢？万青不停地将视线往返于表盘和摄像头。

没出错的啊，明明只五十米了。

等等……这不是海底，是有什么生物，阻挡了摄像头的视线。

但怎么可能会这么大？！

万青惊恐十分，迅速抬头看屏幕。

同恐高和战后心理创伤一样，“恐惧症”人群本不多见，但万青刚刚好是一个——深海恐惧症。

万青曾在一场船难事故中幸存，但自那之后便留下心理创伤，有关巨型生物题材、大规模影音幽闭的音像资料会很快地诱导症状。这是真正能被确诊的恐惧症，带着严峻的症状，那是一系列肉体上的应激反应，就像现在。

他呼吸不能，看着这干涸裂土般的地面，他联想不出任何他知识体系内的生物。

舱体游动已经平稳，万青迅速遵照医嘱放松神经。冷静下来拼命搜索脑海，却只想到了那唯一的答案，它来自神话。

“不是海底，是龙鳞和……”万青不敢直呼那种生物的大名，但真理如刀刃直逼喉眼。

不可量丈之大的晶状物逼近探照灯，当那五花斑斓的色块如蛇瞳般忽缩，再接着，爬行类天赋的眼球肉膜一闭一合之时。

“……龙。”万青甚至不敢咽下唾液。

两种生物，一大一小，穿过深海的黑，互相好奇对视。

又一汪海底热泉涌现，但万青眼下才终于发现了，这片此起彼伏的热泉地带一直是它的炽热鼻息。

咔！

角质和合金的独特碰撞声大作，潜海器被它咬住了，紧接着发出巨鲸才能引发的哗然泳动声。

“好大……等等，”万青惊叹紧接着惊怒，“快停下，停下！”

表盘里，目的地的光点忽然消失，探照灯里只能看见那遮天盖地的口腔。

“你他妈的给我！马上回去！”万青不停敲打舱壁，完全不再蹑手蹑脚，这头生物可能会把他带得离洞很远，他不能白白被坑死，甚至还没看见洞呢。

越来越远了。万青很快只剩下绝望，旅行失败了，这就是他的终点，甚至没亲眼见到老师拍回来的洞口，已经失败了。

龙啊……初次见面，正式邀请您，与我一同下地狱！

万青淡淡地打开表盘，拉下闸门，一颗柱形物沉出舱底，这本来是用来轰击地层的勘探炸弹。

闷沉地“噗”了一声，万青眼望着自己和海面救生舱被弹出舱外，看着被留下的笨重勘探仪器发愣。

炸弹竟然没有马上炸。

他的错误操作触发了保险程序，程序将他弹出，救了万青一命。但这无用，在太深的海底，他只有脆弱的紧急救生舱保护，压强和低温如死神般环绕，即刻迎他入地狱。

爆破炸弹终于发挥作用。随着举世轰鸣，那尊庞然生物哀嚎都未发出便暴死于水中，冲击波推着水流，水流推着万青，直流而上。

火光中，看到了上浮舱的碎裂，万青释怀大笑，如卸重负。

漆黑依旧，头和脚不停翻转，白光迎来，新生的太阳光和世界在舱体裂缝外一闪而过，他想起妈妈说过，他出生时的草原刚好也莅临了太阳，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濒死体验。

此刻那雪白的景色在召唤，我将前往那未知的世界。

可…我出生的草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