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并不介意对方的狂傲,这才是天才应该有的气质,唯独是想让对方能有一颗真正稳固的正道道心,金靖儿看向下方的一片雪白,笑着说道:
“这三垣泊,夏日会有清波来潮,两岸梨花入水,似不融真雪,滚滚袭向金帝山峡,在那里清水化作碧绿之色,涌向东海,每年的那个时候,我都会在山峡拱桥之上抚琴,正少一个七情尤在的听客。”
木离按袖压风,垂足脚尖点在冰封的湖泊之上,击碎了湖泊之上的方圆数里的冰层,积雪似揉碎的白云扬起,而一身白袍的少年再次弹入高空。
“如此,也让这湖泊融得快些!”
金靖儿诧异却又抱紧怀中古琴轻声笑起,这放浪形骸的少年,倒真有纵横天下的君侠意味,但她也感觉到,少年恐怕已经看出他存世不久的征兆了。
“白寂皆空的天地亦是美景,不必去碎,公子说美玉不必磨去棱角,美景自然也不用去篡改。”
“有理,受教了。”木离觉得这女子的道心定然不凡,只是因古魂道固定的修为而不能上升。
可此时女子却又开口道:“但靖儿也想再添一句,观景者,也应是景中人。”
少女游风转身笑着看了少年一眼,似乎让其静静候着……
金靖儿扯下身上的黑袍,梨花黛色长裙随风蜿蜒流转,柔和雪色与暖阳之下,女子及腰长发柔顺飞扬,绝世静雅的面容上显露出一分恬淡笑意,推手横拨古琴,清脆空灵,余韵悠长。
流转的音律落在下方湖泊之上,雪起成岭,岭生雪白林木,林木徐徐绽开出白雪花蕊。
凛寒气息之中,仿佛是初春又至。
琴音不停,女子凌空端坐,随风向前,左右周游,若天人无舟行空,而金靖儿端坐舟头,横琴在膝,袅袅琴音拨弹按捻,潺潺似三春之风,涓涓同盛夏溪流。
五百里三垣泊之上,一条雪色山岭,蜿蜒而起,这一刻,白虹飞雪过湖心,烛日如渔火,风卷朗畅,琴动寒瑟,似浩浩荡荡夏日流水之势,冲过金帝山峡,过处无梨花点缀,却已是满地锦绣。
少年横踏长风,在后方高处紧紧跟随,凝视着这一幕,没有上前打扰。
琴音悦耳,非悦他人之耳,浑然天成绝无刻意。
这曲调合着这壮景,磅礴悠长,似白龙过川,意气飞扬。
风雪大湖、古琴仙音、冰岭梨山,皆是女子的意境,冰寒天里的夏日曲调,却让少年感知到了自那香魂中绵延出的一种惆怅。
“观景者亦是景中人……”
凌辰确信,这女子生前定是资质齐天的修士,只这一句话,就盖过太清道德天尊小弟子身上的至理,便是十方神土衍生的万化之气,也绝对抵不过对方这古琴韵律中和谐之音。
三千大道藏于寻常,五十至理生于边界,其间常有互斥与相合,可万千理念聚在一起又成就绚烂寰宇无尽文明,其间考究,无非就是和谐二字……
至少年追着流裳飞雪过山峡的女子,来至了一座天然山石雕刻的拱桥之上,至女子最后抹过琴弦,身后雪岭异象散成白坪,铺在冰层,木离这才缓缓落在对方身旁,怔怔望着那空荡白纸般洁白的湖面,轻呼出一口白气。
“成为古魂三万年,如今灵性消磨,几乎破碎了靖儿的智慧光,或许再过些时日,连孩童也不如了。”
听着女子释然的话语,木离却知道了方才这壮阔曲调之中,平添的惆怅来自何处。
“前辈揉身于大世景,终是景中之人,可怜有些大境界穷极法力,凭生也不过是看客过客。”
金靖儿将古琴收入袖中,伸展胳膊,自高处追来的黑袍双修穿过女子的胳膊,合身穿着而上,护着女子魂体,这黑袍似乎是一件道器,应是金帝夫妇特地为女儿镇住消散的灵性的宝物。
“景中之人也最是难舍,靖儿魂散那一天,定要弹最心爱的曲子,来看最钟意的梨花,或许才不会哭出来吧!”
女子轻轻笑着,眉眼弯起,仿佛欣然向往着魂散的那一天。
木离非是无心之人,此时也不免为女子的单纯豁达而深深动容,生死终有时,但这份坦然却是万千为轮回而臣服天洲的天才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木离,以后你便在这金帝山修炼,自己去吧,那里有我父亲送你的一件礼物,你要作一个凌辰第二,将亡灵洲的天洲啊,玄洲啊,那些混蛋,全部赶出去!”
少女挥手指着远处山顶的一幢幢古刹,她知晓父母对这少年的期望,这少年心性确实不必雕琢。
或许少年心中愿景,也是她想要见到的景象。
“晚辈便是为了做到这件事而生的!”木离语气决绝。
指尖一缕清风,环绕手腕渐渐流转周身,少年缓缓浮起,化作一道身影迅速消失在拱桥之上,如今木离孑然一身,举止似乎都多了一分超然。
女子望着远去的少年,自己则扶着拱桥之上雕出的栏杆,缓缓弯倒在地,神魂渐渐无相,身体蜷缩,似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亡灵洲古魂全然到了垂暮之时,凌辰能感受出来,这女子不想在人前表现出痛苦,少年便不回头,莫让对方难堪。
这天下,号称不死不朽之物,也终将在宇宙原点坍缩之时,随着大道至理失去意义而抹去一切痕迹,那时候,任何滚烫之物都会变得冰冷,便是无量仙也逃避不了,一切过去现在未来,都坍缩成无限小的一个点,唯有希望航路有一线生机……
感悟苦途轮回,参破三生百卜,少年对于生死的了解已经上了一个层面。
以其接近大罗的见闻,仿佛已经窥见一切的尽头,无论是死亡,还是突破至高之境,尽皆是一种无悲无喜的沉寂。
无上之人超脱纪元更迭永生不灭,却也没有了生死的概念,万事、万物、万般生灵,在无上之人的眼中,一如浮云烟尘,是最大的景外看客。
此事不必从她人身上感悟,凌辰心中早有所愿,若是一切安定,他宁愿做一位感受生死无常的凡人,其道途在希望航路之上,其道心在无上之上,所以虚妄,所以只能无限接近而不能到达,也不可能有结果。
可他却都不想做无上修士、不想做景外看客,便是入这大世景之中,哪怕陪眷恋之人朝生暮死,成一世天尊境界,也足矣。
落在古刹大门前,少年踱步向内走入,青苔在无人行走的台阶两旁蔓延生长,仿佛有古老的气味钻入鼻腔,在诉说这金帝山的岁月悠久。
古刹群落远看古朴,近看却更应该以老旧来形容,但细细看来,仿佛还有着新建之时的恢宏,或许此地曾经,也满是叩道诵经之人,如道洲仙山大宗门一般辉煌,可如今,却是不见一个修士,唯余杂草萋萋。
望着古刹之间七零八落的层层台阶,少年一眼就看到了金帝送给自己的重礼,就在那山间一座圆顶金塔之前,是一杆神光流彩的长枪,枪尖上挑着一面苍帝大旗,稳稳立于门前。
只是瞥见那厚重气息的长枪,少年就仿佛见到在星系之影前阻挡六位大帝直冲无量投影的苍帝,那真如这长枪一般顶天立地。
深深拜首,过了许久,木离才起身。
自己这个虚假的身份由亡灵洲始,必在亡灵洲终,无论是想见梨花的金靖儿,还是以亡灵洲人族振兴为执念的苍帝前辈,还是为其这个假身份付出过真情实意的人,都该有一个最好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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