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找到一片草短树矮的场地,砍出开阔地来。学述借了晋风的鸳鸯剑,与宝卷的双板斧斗了个风吹玉屑、雪撒琼花,让众人看得眼花缭乱。
去尘想预先掌握学述的破绽何在,结果看见宝卷依仗力大,一味大刀阔斧,而学述顺着剑性,再三拐弯抹角。
俩人斗到二十来合上下,宝卷显出一个破绽;学述抓住了,用左剑封住他的咽喉,叫他弃了斧子。宝卷心悦诚服说:“颜学述剑风刀影,叫鄙人摸不透套路!谢宝卷情愿认输!”
“小弟侥幸抓住兄长的破绽罢了。”
宝卷回头望敢斗:“你来见识见识难得一遇的高手!”
敢斗刚要提刀来战,却给去尘挡住去路,听见他说:“看我先赢了他,替你省下气力来!”
学述却谦卑地去尘说:“我不斗你,也斗你不过,情愿主动认输。若是战敢斗,小弟的这些薄技或许还行。”
敢斗趁势说:“去尘兄,你且看俺刘金斗手段!”
他汲取宝卷落败教训,劈一下刺两回便往后退;待学述抢来,找他的破绽以便制服他。学述看出他的用意,退架隔,进攒搠。
敢斗渐渐失去耐心,拖着刀打圈圈,见地上有学述的身影跟着,倏地踅回身,刚要以刀柄去砍学述,却给学述一剑架开了,另一剑早横在他的咽喉处。
学述并不张扬说:“天,小生真是好运气:再次侥幸获胜。”
过了半晌,敢斗心不甘情不愿说:“学述老弟确是迅雷不及掩耳,敢斗无能,承认落败!”
晋风擦着退下的敢斗,火一般扑上前去搂着学述说:“颜郎,真是难以置信:你一连战胜谢宝卷、刘金斗,现在只剩下杨去尘了!莫怕,有我呢!”
去尘舞动温侯戟,腾地落在学述跟前:“颜学述,你且看我杨去尘手段!”
秦娥一闪过来,以佩剑架住温侯戟道:“你先歇着,该我了!”
去尘愤怒道:“我一直等到现在了,你倒好,想上就上,也没个先来后到!”
又对秦基业道:“师傅,你说呢,好歹给一句话!”
秦基业道:“并非师傅袒护秦娥,两个男孩儿之后也该轮到女孩儿了。”
去尘无奈,只得狠狠压住胸中的炽焰。
与学述战到约二十来个回合,秦娥便有了数:此人不肯十分用力,仍有保留。她装作抵挡不住,对丹歌道:“姐姐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丹歌舞剑杀来。渐渐,学述反应有些不裕如了,只好龙走凤游,用书法笔画形式使劲招架两个女娘。
秦基业说:“差不多可以了!人家一口气战了四人,便是当年的关云长也得歇息片刻嘛。”
秦娥、丹歌夸着学述的好手段退下来。
去尘又叫喊:“师傅,那我呢?!俺一直等到现在!”
秦基业刚要驳了他的要求,学述却说:“不妨事,师傅就让我与去尘比试一下吧。”
秦基业便谓去尘道:“这是切磋,并非厮杀!都是自家兄弟,别失手了!”
去尘身子里早已憋着斗志,便犹如弯了好一会儿的弓一般弹射出去,人与温侯戟到了学述跟前两步远之处,挑衅道:“我杨去尘既不是敢斗、宝卷,更不是秦娥、丹歌,你颜学述浪得的虚名得由我手中这杆温侯戟跳落下来!”
学述弃佩刀于地,笑而不答。
去尘说:“怎么,还没开打,你倒怵我了,不敢与我决战?!”
学述向晋风道:“拿我的笔砚来。与去尘兄比试,在下只得以守为主。”
晋风拿来巨笔和巨砚,叮嘱学述道:“千万要小心!”
差不多与此同时,解愁哗地一声,撕下衣裳下摆部分,奔向去尘,握住他的温侯戟,似要做什么。去尘恼怒道:“解愁,你要作甚?!”
解愁不言不语,将布条缠住温侯戟刃口。去尘怒了,推她倒地上,扯去缠到一半的布条道:“自家兄弟之间斗个输赢,决个雌雄罢了!你如此一弄,倒显得我要害了学述兄似的!”
晋风上前搀起解愁,呵斥去尘:“杨去尘,你最好别动杀人念头,不然我决不饶过你!”
学述说:“解愁姑娘,你的担心煞有道理,只是担心错了对象:真正该害怕的是杨去尘,而不是小生颜学述。”
晋风大笑,赶紧拣起解愁的布条,缠上学述那杆如椽巨笔:“好了学述,你别弄伤杨去尘。”
去尘趁学述不备,倏地搠出温侯戟,要挑去他巨笔尖端缠着的布条。观战众人刚发出惊呼声,学述早已用巨砚挡住温侯戟,发出“当”的一声响。
去尘没想到学述如此敏捷,便退后一步,复又挥戟上前,或砍或搠,又抡又舞,却每每被学述的巨砚挡住。
去尘的手腕未免震麻,故此高叫道:“快快拿你的巨笔来斗我,否则你就是孬种!”
学述便弃巨砚于地,将巨笔举在口鼻一线道:“小弟这边厢有请了!”
去尘冷笑道:“学述兄好坏拿出真手段来,免得我胜了无名赢了无益!”
学述拿巨笔往去尘面门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去尘兄若是叛军大将,我早一笔勾销你的命!”
去尘以戟杆挡去,趁学述往后一个趔趄,一下子反守为攻,但一下空,两下空,三下还是空,——学述没做任何抵挡,只是用灵活的身子轻易躲过温侯戟的砍搠罢了。
秦基业喝彩道:“原来是尉迟敬德的避槊法!”
其余人跟着一道喝彩,夸的都是学述。
去尘给气炸了,那杆温侯戟翻江倒海般槊向学述。
学述照旧避,待得去尘筋疲力尽了,忽然让他擦过身边,顺手以巨笔敲了敲他的肩膀,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去尘跌到了,嘴啃着了泥,涂出一张滑稽的黑脸。
众人喝彩声中,学述赶紧一手扯他起来:“去尘兄,小生多有得罪了!”
去尘不由分说,用双手箍住他的脚,一用力,结果学述也倒地了。他趁势压了上去,单手从腰际抽出短刃,横在学述咽喉上,说:“并未结束,我赢了!”
学述一笑:“小生甘拜下风。”
众人不敢上前,却一起发喊道:“杨去尘,放了学述!”
“赶紧撒手!”
“不撒手便杀你!”
解愁几乎啜泣道:“五郎,学述若死的话,你也死了!”
晋风张弓搭箭在手,要射去尘后心,却被秦娥挡住。
“既然是比武,伤到你也在所难免。”去尘狂笑,已在学述咽喉处的短刃勒得更紧了,“谁叫你逼得我无法做人了呢!”
“我不逼你你自逼:是你,容不得别人比你强。”
“所以你得死!”
忽然,学述抡起一条腿,正好击中去尘的脑袋。去尘发出“哎哟”两声,便歪倒在学述身上,短刃也滚落在地。
众少年纷纷跑向学述,可他早已起身,就便也搀扶起给打懵的去尘,把他交给解愁。敢斗问:“学述,杨去尘对你说什么了,方才?!”
丹歌也说:“他对你说什么了,你倒说给我们听!”
学述却对众人说:“诸位兄妹虚惊一场了,去尘跟我对打,等于练习杀敌,说:好一个安禄山,我替我爹杀了你!”
众人将信将疑,七嘴八舌,怀疑学述没说真话,而去尘断断不是好人,至今仍是杨家的纨绔子弟,刚才一定对学述说了什么恨话,才导致这个现在这个结果。
秦基业最后一个到得学述跟前,擦拭去他额际的汗水道:“师傅看了你的武功,除了几处稍须改进,别的几乎无懈可击,尤其是以退为进和转守为攻这两个手段。”
“多谢师傅加勉!”
“说说,你到底是什么家室出来的?令尊是谁?官居何职?你自己又是如何出落得文武双全的?”
学述笑道:“我只是一个白丁罢了,家父是谁,官居何位,我以为并不要紧。”
其余少年也嚷着围困他,要他照实说出来,不然不放他走。学述沉吟一会儿,这才透露真实身份,道:“既如此,说便说:家父颜明泉,祖父颜杲卿。”
众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一个个惊呆了。
至于秦基业,也倒抽一口冷气道:“怪道你这般能文擅武,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大英雄颜杲卿之孙!颜杲卿去年在河北组织义军对抗安禄山大军的壮举我等一路走来一路听说,早耳熟能详了!”
去尘头也听见了,不禁望了学述一眼,并一把推开解愁道:“去跟他们在一道!”
说罢便回头走了。
解愁无奈,只得让他生闷气去。
众人皆醉敢斗独醒,尽量从容盘问学述说:“常山城破之日,学述兄在哪儿?”
学述面显哀容道:“正在城中,当时是天宝十五载元月八日。祖父自知必死无疑,要我躲入逃难的百姓之中,去山东寻找叔祖颜真卿。
后来听说祖父跟好几个叔叔给贼军押至东都,被安禄山绑在天津桥南头西起第二根柱子上,一刀刀凌迟处死了。
我因为关山阻隔,叛军拦道,没能成功投奔叔祖,只好掉头南下,幸好遇见师傅与众位兄妹,结伴一路走来。”
晋风早已哭得泪流满面,捉着学述的手道:“早该说了,说了我会待你更好的。都怪你自家不好,一直不肯说出来。
你看,人家杨去尘身为大权臣之子,尚自一路吹大牛走来;而你呢,真正的大英雄之孙,倒羞答答怕见人似的!”
众男女多有同感,叹息着,嘀咕着,怪学述不该把真实身份隐瞒到现在。
学述对众人说的一番话,一个人在树下坐着的去尘都听见了。
他埋着头,落败的耻辱与家门的不名誉紧紧纠缠在一道,心内想道:“颜学述原来是颜真卿家的人!我早听人说颜真卿是阿爷顶顶不喜欢的人之一,早给阿爷逐出朝廷当地方官去了。难怪我总觉得颜学述危险,原来人还没发觉他是谁,心早就预感到他是谁了!”
晋风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众人说:“其实也怪不得学述不肯说,他写的一手好字不就是颜真卿手把手教出来的?不然谁能学得那么像?!”
秦娥点头说:“是哩,若是我等多个心眼,这一层早该想得到了。”
秦基业说:“可师觉得更有可诧异之处:学述既生长于世代硕儒的颜家,祖上有作过《颜氏家训》的颜之推,又有注释过《前汉书》颜师古,叔祖还是我朝书法大家颜真卿,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与好书法就不足为奇了,可人家居然还武艺高强,这就相当不可解了!”
众少年都觉得秦基业言之有理。晋风更是摇晃学述说:“快说,说出原委来,你总不成是天生就会武功的吧?!”
学述还是轻描淡写道:“是跟我祖父手下一员偏将学成的。起先无非为了强身,后来叔祖说安禄山迟早会反,因此学着兵器点也是好的,可以做到不求闻达于诸侯,亦可保命于乱世。
叔祖还说,先祖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戒兵》中说我颜家族人先前都是纠纠武夫出身,然汉魏以降,都以治学重文为生,后代人不可再像前人那样津津乐道于武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