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初夏凌晨,不知不觉中天便渐渐亮了。
猪瘦、羊肥已将河蚌肉烘干了,说是用含松油的松木薰制的,保证几个月之内不愁腐败。流水取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留给众少年,说:“这是我特意为大伙儿摸上来的,哪能都给我带走!”
去尘道:“你一个人,我等许多人!你着急,我等不着急,——你不能为着找食物而耽搁行程。”
“去尘说得对,你起码带一半。”秦基业说。
天大亮时,敢斗的战马喂饱了,秦基业替流水在身上藏好弩子,道:“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拿出来射人!”
女孩儿这个赠干净的帕子,那个送多余的衣裳,要流水带给八年未曾见面的娘亲用。
解愁仔细替流水包好了河蚌肉,拴在马鞍两边。秦娥更是与丹歌详细检查过战马。晋风则怕流水路上找水喝耽搁行程,去水边装了一皮囊清水来。
终于要走了,流水接受每个少年折来的柳枝,拿着跨上高头大马,流泪对众人说一声:“后会有期!”
但刚奔驰去了一百来步,他忽然不放心,回头问敢斗道:“你的马我跨走了,你如何走?”
敢斗笑着说:“别担心我,我哪匹马上都能挤它一挤!”
秦娥看一眼敢斗,会心笑了。
“那好,战马到那时完璧归赵。”
众少年没人吭声,站于河边垂柳之下,目视流水策马北上。
去尘忽然拍马上前,叫喊说:“流水稍等,我索性送你十里地!”
流水回话是:“不必了!”
去尘不管,仍驱驰向前。
秦基业告知其余少年,下一步到慎水与淮河交汇点,一等去尘回来就出发。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收拾好东西放在马上,然后一个个跨上去,就要吟鞭赶路。
敢斗没了马,故意站在秦娥的马匹下头,仰头看她。秦娥当然乐意他跟自家合骑一匹,说:“我在后头,你在前头,挥鞭的是我,你无须多此一举。”
“姑娘这么做不妥吧?”
“那不许你上来!”
封驭故意笑,以引起众人的注意。他说:“瞧呵,敢斗要由秦娥姐姐手把手管着了,真正应了前几年的老话:如今生儿不金贵,君看女儿赛男孩!”
众人都在马上笑得很会心。
敢斗愈加不干了,在下面嚷嚷着对秦娥道:“虽说姑娘的本事比我的大,可我刘金斗到底是顶天立地的男孩儿,自然不能坐在前头,由姑娘带着管着!”
秦娥故意激刺他说:“若是我不答应你坐在后头呢?”
“那我索性徒步跟着你的马走,你快我快,你慢我慢!这一路上又不是没徒步走过快路慢路,还不是照样过来了!”
“那就随你了!”
去尘一回来,秦基业便下令开拔。秦娥故意策马要走,对敢斗说:“那我真走了!”
敢斗赶紧作出要追的架势:“你走你的,我跑我的,若你真狠心肠的话!”
秦娥笑了,身子挪前勒住马道:“好一个要强的男子汉大丈夫!上来吧,你后头,我前头!”
敢斗大喜过望,翻身上马,捉住秦娥的手臂道:“多谢姑娘厚爱!”
秦娥立刻甩掉他的手,把缰绳给他,自家抱住马首道:“什么厚爱薄爱的!抓你该抓的,捉我的手又何必!”
众人笑得更会心了,其实是为了驱除送别流水的伤感而起的笑。
秦基业过来,喝道:“切莫罗唣!朝南进发,边走边说!无须太快,以便让流水跟他的娘亲能尽快赶上来!”
顿时,马蹄声声,烟尘滚滚,众人缓速前行,一个接一个,由秦基业一马当先。
不知何时,秦娥、敢斗合骑的那匹马渐渐落在最后头了。这是执鞚的敢斗有意做的。他闻着秦娥身上散发出来的体味,有些不能自持了。
秦娥觉察出异样,回头望他说:“怎地慢下来了,这马的脚力不至于如此嘛。”
敢斗忽然搂住她的腰枝说:“太……太快了,都快给颠下去了,你也是呢!”
秦娥怒了,欻地抽刀,不看后头,准确无误横在敢斗咽喉处:“男女到底有别,前后保持距离!”
敢斗触目惊心,马上松开,汗流浃背道:“姑娘差点要了我的命,若再重些!”
秦娥反倒噗嗤笑出声,纳刀回鞘:“毕竟无用,这么一下给就吓着可!不错,这马跑起来是有些东颠西歪哩。”
敢斗拿不准她什么意思,不敢答话,喘息得厉害。秦娥恼了,拿胳膊肘捅了捅他说:“怎么,你想颠我下去?!”
敢斗颤抖着说:“姑娘莫非是说……是说我可以搂着你腰枝?!”
秦娥嘻嘻直笑。
“真又做了,”敢斗问道,“你不会拿刀刺我?”
秦娥低头轻声说:“你不搂我,我才要了你性命哩!”
敢斗挥去额头的汗珠,喜不自禁搂住她柔柔细细的腰枝,幸福得都没言没语了。
秦娥稍顷说:“得了便宜,总得开腔说几句吧?”
敢斗张口结舌道:“说……说什么?”
“自然是夸我的话。”
敢斗脱口而出道:“二月春风似剪刀,秦娥腰枝如垂柳!”
秦娥笑得眼睛都如弯月了:“嗯,还不错,就是逊了点文采;若换了学述来说,定然说得奴家晕过去哩。”
敢斗望着前头的学述,愤愤不平说:“那厮有啥好的,不就是一不怕死,二不习武,专会说些华丽的词藻嘛!”
“他能文不能武,你能武不能文,都有不足之处;他不恼你,你却恼他,有失公允哩。”
敢斗哼了几哼,说:“到了江南,我也念书,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远远赛过他!”
秦娥满意道:“这倒不错,奴家着实期待呢。我且问你一句话:你是故意将那战马送与流水的吧?”
敢斗认真说:“当然,他救过我性命。跟性命相比,那战马太微不足道了。”
秦娥又恼了,道:“糊涂蛋,我又不是成心问这个!我的意思你该懂得嘛!”
敢斗还是糊涂,使劲动着脑子道:“姑娘究竟什么意思嘛!奇怪的问题!”
秦娥还是恼,扭着身子说:“自家好好想,想出来之前暂且缩回你的爪子去!”
敢斗无可奈何松了手,愈加使劲动脑子,急得又是一身汗了。忽然,他又笑了,终于明白秦娥什么意思了:“对呢:我有意把战马送流水的!”
秦娥满意道:“那又是为何呢!”
敢斗又搂着她了:“预先晓得姑娘会捎我一程的,预先估计姑娘会允许我的手搭上你细细的腰枝的!”
秦娥全然满意,点头道:“专会甜言蜜语哄人哩。不过你预先没这么想,若真这么想过,就无须让我这么问了又问,你自家想了又想!”
敢斗赌咒发誓说:“确实预先想到了,先前不敢向姑娘表明罢了,怕姑娘性子烈,说恼便恼了,不答应我搭着你这细柔的腰枝呢!”
秦娥笑盈盈说:“这么说还差不多。真正的男子汉既能文又能武,且见了美貌的小娘子,嘴也该比蜜甜,如此这般,方能叫俺姑娘家家的日思夜想,割舍不下哩。”
敢斗听她这么说,愈加神魂颠倒,便粘糖似贴着她道:“姑娘好香啊,我恨不能……”
秦娥回头,不知觉眯缝着漂亮的眼睛:“恨不能什么?”
敢斗说:“恨不能亲亲你的小嘴哩!”
秦娥也不能自持,赶看了看前头道:“没人看见,你快来快去,闪电一般最好!”
敢斗顿时要去亲她的嘴了,不料前头的封驭正好回头看见,大叫一声道:“大伙瞧呵,敢斗兄要亲秦娥姐的嘴了!好不害臊呢!”
众人便都驻马,回头看来。敢斗、秦娥赶紧闪开,红着脸,埋着头。封驭起劲问道:“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啊,你们众人?!”
敢斗已恢复过来,急嚷道:“封驭,你看差了也,并非亲嘴哩,是……是有一颗灰尘吹入秦娥眼里去了,我正替她吹出来呢!”
装模作样捧着秦娥的脑袋,吹着她的眼睛。秦娥侧转身,很配合道:“是哩是哩,好大一颗灰尘,硌得我的眼睛生生作疼哩!”
封驭坚持说:“不是吹灰,是亲嘴!你俩见我等看见了立刻改弦易辙,装着灰尘掉入眼睛里去了呢!”
追着秦基业道:“师傅师傅你等等!敢斗、秦娥这般伤风败俗,您身为阿爷和师傅,我倒要听听你如何说!”
秦基业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实在给封驭纠缠不过,便说:“至少师傅方才确曾看见敢斗替秦娥吹眼里的灰了。”
秦娥听见了,推开敢斗说:“好了,吹出来了,不生生作疼了!”
转又作恼,大声喝众人道:“看什么看,赶前头的路要紧!”
众人笑了,策马前驱。封驭仍不肯善罢甘休,嚷嚷着说:“还没作亲,就亲嘴子,于礼有碍哩!”
哪想到惹恼了去尘。去尘惟恐以后自己与解愁温存也要遭封驭打搅,便策马到他跟前,一把摘他离马鞍说:“有本事也找个小娘子作嘴子,我保证你乐不思蜀呢!”
封驭手脚并动,使劲嚷着说:“放开我,杨去尘!毒果的事还没与你算清账哩,你倒先来撩拨俺的老虎须!”
去尘一把掷他回马鞍上,单手哗地绰起温侯戟,对准他的咽喉道:“有仇报仇!出家伙,一边去,小爷与你小战一百回合如何!”
众人吃惊,一时间愣着了。封驭吃亏不小,且丢了颜面,勃然大怒,去马的两肋抽出雌雄剑,并拨转马头,面对去尘,眼看就要与他火并。
秦基业风一般赶过来,还没抵达,不料经常不见的翻雨出现了,徒步跑来,用单腿踢飞去尘的温侯戟,再以单手打落封驭的雌雄剑,怒道:“自家人也当敌人一般厮杀么?!”
秦娥抓过敢斗手里的缰绳,策马上前道:“有种与我斗,我保证你的脑袋像片叶子似的落在地上!”
其余人都劝开去尘、封驭,说毕竟是从长安走来的自家兄弟,不该记仇,以和为贵。封驭翻身下马,拾了雌雄剑,悻悻道:“杨去尘,你没几日可活了!”
去尘呵呵大笑着跳下马,以脚钩起温侯戟,呼呼几声,用手收回了再飞身上马:“这话可是你说的,众人都听见了,可以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