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咩咩得太凶狠了,众人都不能再睡了,索性都靠在树上观望。
宝卷本已睡得很踏实了,如今给吵醒来,望着那些还没变成美味的生羊,口水就涌将出来,嘴里咕哝道:“不知去尘肯不肯让我尝几口。幸好我胃口大,留有的余地,还装得下许多东西;再说熊肉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一旁的封驭靠在树上,提醒道:“表兄岂不闻古人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你不是发誓跟那有爹爱、没娘疼的货色不共戴天嘛!”
“其实也没大不了的矛盾,无非我想盖过他他想压倒我罢了。”
眼看就要杀羊了,猪瘦、羊肥用麻绳绑住羊嘴,不叫发出声来。
秦基业巡更回来,诧异说:“怎么,都杀了?”
窦抱真说:“明日路上带着活口岂不麻烦?”
秦基业还想说什么,窦抱真又道:“秦师傅可别忘了,相爷早就说过了,我家公子一路上的起居饮食,不归你管。老奴也就这点权限了。”
说罢,直接对猪瘦、羊肥二人手一挥:“开杀!”
猪瘦、羊肥宰羊不同一般,并不是五腔羊一同开杀的,而是叫四个小厮分别按住四只羊的头,围成半圆,逼着看它们第一腔羊如何给杀的。主宰的是猪瘦,副宰的是羊肥。
羊肥使劲揪住第一头羊的头,猪瘦捏紧剔骨尖刀,大叫一声,便捅入羊心去。那羊喷出一腔热血来,身子歪来扭去,若非羊肥用力摁着,怕是早就逃脱,死在十几步开外了。
其余活着的羊硬生生望见同类死得如此凄惨,自然死命挣扎,其中有一头差点夺路而跑。
去尘看见宝卷笑呵呵颤颠颠来了,便道:“宝卷兄,你块头大,气力蛮,不如帮着摁住了!”
宝卷应声而去,“好好”叫着去摁了,一摁果真给牢牢摁住了。接着,猪瘦、羊肥杀第二腔,用的是老法子。
看着羊如此给杀,解愁转过脸去,晋风垂下首来,另几个丫鬟更是小声啜泣。男孩儿都较为胆大,都望着,个个都诧异,彼此道:“这么个杀法,到底是何用意!”
“真是莫名得很哪!”
秦娥、丹歌本来互相搂抱着尽量不去看,现在听到连秦基业都吃惊说:“这么杀牲畜,连我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太鸷忍了,怕是要受到业报呢!”
秦娥再也忍不住了,腾地起身道:“师傅,不能这么个杀法!不错,牲畜是给人吃的,可人得设身处地这么想:若是哪一日也给宰杀,也这么个死法,心里头怕也不怕?!”
丹歌也道:“况且这么个杀法简直莫名其妙,又没个说得过去的缘故!”
敢斗本来一直在一个角落睡着,此刻到了秦娥、丹歌边上,也道:“杨去尘,你吃羊一向这个吃法么?”
“是哩,一向如此。”
敢斗道:“你倒说说,为何要这样子杀死羊!”
“老窦,这些人都怎么了?莫非都是些乡巴佬,少见多怪?!你说与他们听缘故!”
窦抱真呵呵笑着说:“公子莫怪人家孤陋寡闻,到底不都是相府里出来的。”
踱着布对众人道:“这么个杀法有个莫大的好处:若是一同杀了羊,羊肉便不鲜美了;若是一头挨一头杀,最后头的那腔羊早已心惊胆破,身上的肥脂也就随之融化渗入到肉里头,那肉即便不带着一点肥,却因为融入了羊脂,变得肥美无比了。如此而已,哪值得大惊小怪嘛!”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叹息着,有说妙的,也有说糟的。
秦基业摇头道:“这么个杀法,羊肉虽好,罪过却不小!”
宝卷却道:“什么罪过不罪过的,人的口福不得满足,才是最大的罪过嘛!”
去尘道:“宝卷兄说得煞有道理!”
宝卷断定自家能蹭着一道吃了,便朝去尘笑道:“你都瞧见了,俺谢宝卷还是挺为你说话的!”
去尘眨着眼笑道:“好说。”
最后一头羊倒地,蹬着腿渐渐死了,猪瘦开剥了它,割出最精华的肉来,拎着道:
“诸位瞧见了,都在滴脂油哩!”
许多人上前来看,好奇得很,恰才的残忍早忘却了。
秦娥、丹歌和敢斗却离得愈加远,敢斗道:“这个地方没法睡了,满是血腥味!”
窦抱真一直咯咯笑着,道:“一点不残忍。哪残忍了?说残忍便是说当今天子残忍:他老人家最喜欢吃这种法子取到的羊肉。不知道他老人家要杀多少头吧?
五百头里取最后一头,最后一头里取个三五两。而我家公子今日就叫杀了五腔羊,百分之一呢!”
说毕,还特地看了秦基业一眼。因为这一番话,秦基业不太好再责怪去尘了,蹙着额道:“杀也杀了,吃就吃吧,下不为例便好!”
临时屠宰场弄干净了,覆盖了一层土,先前死的四只羊都拖走了,最后死的那腔羊又给取下一些最精华的部位,也给移走了。
猪瘦拿着精华肉,自去一旁加料填香,要在铁锅中煸炒了。小厮们早已在地上挖了一个大眼,添上木炭便是炉灶了。
封驭本来胆小,早给吓着了,于是躲在宝卷硕大的块头后头,喃喃道:“吓死人了!幸好我生为人类,又在官家的宅子里头过好日子,没投胎为一腔任人宰割的小羊!”
宝卷拍着宽慰他,同时又提醒去尘道:“看起来残忍,一忽儿吃起来就香美了,表兄的话你信还是不信?”
“我不信,也不吃!”
去尘却笑将起来:“封驭,你得吃,好吃得很呢!”
封驭发怒:“你敢取笑我么?!”
去尘道:“并非取笑你,而是要感激你爹发明了这道上好的菜肴呢!”
封驭吃惊:“这种吃法的羊肉与我父亲有何干系?!”
“说起来,这个杀羊法还是你爹凭空想象出来的,皇上吃了赞不绝口,寻常不肯轻易说出去,迄今只说与几个宠爱的大臣听,我爹便是其中之一。故此我杨去尘不该感谢你爹,不该叫你与你表兄也吃上几口么?”
封驭疑惑道:“你说这个伤阴骘的事儿是我爹发明的,可我怎么从没听我爹说起过!”
宝卷笑道:“姨父正是怕伤了阴骘,故而不敢说与家人听吧。”
去尘却道:“或许俺还有另一个缘故:封驭只是他爹一个庶子罢了,没说给他听,却早说与死去的封牧听了也未可知。”
宝卷巴不得吃上那种闻所未闻的羊肉,道:“极可能是这么一回事哩!”
封驭气坏了,冲去尘道:“我是庶子怎么了,总比你是……”
宝卷性急了,掩住他的嘴说:“不能说出来,去尘王孙做人真的相当不错嘛!”
封驭勃然大怒,咬了宝卷的手,道:“吃的上头,还有女人的事上头,你谢宝卷一向有奶便是娘!”
照理说,表兄弟俩的这一番话语交锋,宝卷应该恼羞成怒才对,封驭自会意犹未尽,但他俩却没有进一步发挥,因他俩给另一道刚出现的奇观吸引住了,渐渐瞠目结舌了。
那道奇观是羊肥展示出来的,叫做“飞刀鲙鱼”,若不具备超人一筹的刀功,是不可想象的:他左手捏着一条洗净的大鲫鱼,右手执着一把雪亮的柳叶刀,往案上飞批鱼片;批出的鱼片薄如白纱,细如蚕丝,纷纷扬扬落在呈淡紫色的水晶盘里,宛如下了一场大雪。
那刀的把手上装着鸾铃,随着他的动作,始终发着丁丁当当的响声,于是批鱼简直成了奏乐。一眨眼工夫,羊肥完工了,那条大鲫鱼就剩下肉头和骨身了。
宝卷走近案前,看了半晌,惊呼出声道:“肉里没一跟细骨,骨上没一点白肉,真正的今古奇观呢!”
去尘得意道:“雕虫小技,不足称道,宝卷兄可别惯坏我的小厮了。”
“不可思议!”封驭也来看了,似乎忘了方才的不快,“对了,这总不是我爹教会的吧!”
所有少年里头,只有秦娥、丹歌和敢斗三人并未过来凑热闹,而是围坐在了一个角落里头。丹歌与秦娥背靠背,敢斗独自倚树闭目。
稍顷,丹歌说话道:“我三人不能就在这里躲着!若是宝卷、封驭禁不起美味美色的引诱,去尘就越发人多势众了,后几日不晓得还要出什么邪乎事!”
秦娥道:“说得对!那么,先管住宝卷、封驭再说。”
敢斗迈步说:“索性到去尘附近,就看他如何诱惑宝卷、封驭,再作计较!”
丹歌、秦娥也起身了,一同去林中空地。
三人一边走一边看,看见不远处,树下站着秦基业的孤零零的背影。敢斗赶过去,看见秦基业手里拿着《皇舆图》,不时抬头仰望夜空中列张的星宿。
丹歌也来了,要去喊他,却给赶上的秦峨和敢斗同时拉住。
秦峨道:“姐姐,师傅正在观星,琢磨明日的路程,莫去打扰他了吧。”
丹歌点头,与两人继续前行。
专门给去尘做的超级美味差不多好了,香味袅袅腾腾专过来,熏得宝卷垂涎三尺。他人有许多都在临近处睡着,就他只在去尘的视线范围内走动,以便至少能给去尘看见,想起对他的承诺来。
去尘实在饿了,质问窦抱真道:“老窦,为何还不端来?!”
窦抱真应声去催了,稍顷回来道:“好了!好了哩!”
招呼宝卷道:“宝卷公子,你气力大,不如帮着将案桌扛到我家公子跟前,顺便一块用点,可好?”
宝卷喜不自禁,不要任何人帮,一用力,便抬着那案桌到去尘跟前,轻轻放下。
不料去尘却笑着说道:“宝卷兄,好大的气力。不过多此一举了,不如把东西放回原处去。”
宝卷有些诧异,望着他道:“你这不是成心消遣我么?!”
去尘不慌不忙道:“宝卷兄过敏了,我岂敢消遣你,实在是有桌子了,一张自行挪移的上好桌子。得怪老窦老糊涂了,都给忘了,所以白白使唤上你了。”
宝卷自然心中恼怒,却不敢对去尘发泄,只好返身朝窦抱真道:“老窦,你怎敢消遣我!”
就要冲上去对他张牙舞爪。忽然又停住了,望着一边,吃惊道:“哎呀,我总算闹明白去尘兄所谓的移动桌子是啥了!”
去尘那十来个美仑美奂的丫鬟呈半圆形走来,纤纤玉手都持着各式碗碟、器皿。
那些碗碟、器皿有金做的,有银做的,有美玉做的,有水精做的,光华四射,炫眼耀目;上头盛着的佳馔多而又多,并不只是羊肉和鱼鲙,居然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菜肴来。
宝卷只觉得脑袋犯晕,能感到自家正不知不觉跟着她们一同走,边走边看,频频问道:“这个叫什么菜?!这个又有什么名目?!这个闻起来为何恁么香气扑鼻!”
特意跟在解愁边上,小声对她道:“姑娘这么美,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去尘为何舍得叫你端菜送酒!不像话嘛!”
解愁付之一笑,并不搭理他。
窦抱真不停吆喝,或下令小厮撩开罗盖,以便那些美貌丫鬟进入到去尘跟前;或叫小厮与家丁沿着罗盖门站成双排,形成墙壁,堵住初冬的寒风。
这么一来,宝卷看不见里头的景况了,急得满头大汗,居然不住腾跃,以便张望。
临了,他索性拨开小厮、家丁,看见那些美貌丫鬟果然并不把碗碟等器皿搁放于去尘据着的胡床上,却径直在他跟前站定,依旧呈半圆形,各自伸出碗碟。
解愁给去尘一双犀箸,轻启檀口,滚出珠玉:“公子请用膳,想吃啥就拣啥。”
去尘接了犀箸,对到得侧后的窦抱真说:“并不冷,热着呢,可叫小厮、家丁各自散去了。”
窦抱真手一挥,小厮、家丁便四散开去。
其余人都聚集在林中空地正对去尘的地方,馋兮兮观望。主要是元宝、朵儿和鱼二等不归去尘使唤的小厮。当然还有宝卷、封驭和晋风三个太岁。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去尘进膳居然设也有如此大的排场,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了。
宝卷叹息说:“我倒是头一回领教这样子的吃法!”
封驭说道:“表兄无非少见多怪。并不稀奇,这种吃法。正式的名字叫‘肉台盘’,即侍女站着当桌子,手持各式菜肴,古已有之的老把戏罢了!”
宝卷跌足道:“可恨我爹的官做得太小了,不然本公子的排场比杨去尘还大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