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别业入口处,杨国忠吩咐刀婴不得让谢封二位大人跟入去,便挽着秦基业的手一同进去了。丹歌跟在后头,相隔了不到二十部的距离。
别业过道里有的是摆着各种陈设的屋子,这里站着苍头,那里立着青衣,到处是重罗叠幛,随地见珍玩狗马。
而一路上,令秦基业最感兴趣的景观并非是琳琅满目随手可及的无价宝,而是地上、檐上、梁上、桌上、椅上、架上无所不在的白羽红嘴鸟儿,——并未给关押在笼子里,可以随心所欲、逍遥自在地时飞时憩。
另一样景观同样叫秦基业颇感意外,——处处可见薄如蝉翼、莹若白雪的蚕丝屏风。
每一扇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屏风都绘着泼墨山水图,其中有几幅只完成了局部,但能看出画师心中的江山大好,天下锦绣,只是笔触辗转之间,略显稚嫩。
秦基业略微猜到杨国忠为何要带自家来这里了,预计接下来发生的事定会既出乎意料又符合情理。
果然,杨国忠带秦基业来到最靠山涧的一间睡房前。秦基业耳朵里顿时满是潺潺淙淙的流水声,而鼻孔间也钻进秋夜山野所散发出的好闻气息。
杨国忠没直接进去,在珠帘门前听了听动静,听到里头有好几个姑娘家的欢欣声,便回头招呼一个就近站立的小厮,让他进去通报。
秦基业并不特别诧异,心想:“此人是当朝宰相,除了天子,还有何人能叫他如此屈尊?是了是了,必是小儿女之类的尤物!”想到这里,他心里越发肯定杨国忠有要事或要人托付与自己。
小厮进去片刻,五六个绝色婢女便从珠帘门内鱼贯而出,蓦然见了杨国忠,都颤了颤,一口一个“相爷万福”,千娇百媚的脸无不艳若桃李,转瞬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丝丝缕缕的扑鼻香气。
秦基业心想:“果然,越发是了。”
杨国忠未免尴尬了,对秦基业说:“本相爷最小的儿子如今也略懂些做人的乐趣了,故此夜里有这么多婢女陪着耍乐子,不然怕是睡不着。”
秦基业笑了笑,随杨国忠进去,看见宽大的木榻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推倒玉山,横罗十字,几乎赤裸,只在下半身覆着一层半透明的蚕丝薄衾。即便晓得来的是宰相父亲,他也当作没看见。
杨国忠慌乱,上前一大步,赶紧替那少年盖上锦被,并拢上层层叠叠的肉色帏帐,心痛说:“我儿,近来秋凉愈加凶狠了,你这般躺着,为何不盖絮被!”
那少年却愈加无礼,一动不动:“阿爷专门前来替儿子盖絮被,是舍不得儿子得病,还是怕外人看见儿子敞露父亲恩赐给儿子的躯体,丢了颜面?”
“自然是怕你得病哩。”
“如此说来,阿爷又疼儿子了?”
“这个自然是。”
那少年顿时汹涌澎湃哭将起来:“可阿爷已二十几日不曾来探视儿子了,可见是不在乎儿子哩!儿子不怪阿爷,谁叫阿爷另一个家里还有四个嫡出的儿子:暄哥,昢哥,晓哥,晞哥,阿爷要挨个疼他们,加上我这头,哪忙得过来!”
杨国忠顿时换了一副菩萨面孔,上得榻,搂定他,软声细语道:“阿爷毕竟是当朝宰相,自然忙得了东顾不了西,哪得空子常来此地看你。可你多虑了:你那四个长兄现如今都大了,无须阿爷看觑了,故而阿爷最最在乎的自然是你了!”
“明摆着:在乎儿子,阿爷就抽得出工夫来此地多探望儿子!既然阿爷难得来探视儿子,你的亲骨肉,当年就不如不生我下来呢!人家少年家里都有爹,都有娘!我有爹,不常见;我有娘,不可说!”
杨国忠顾忌秦基业在场,说:“好了,少说几句!有一个顶顶要紧的客人在一旁站着,看你样子,听你说话哩!”
“我不管,想说啥就说啥!阿爷不让说,便愈加证明你不疼儿子!儿子在此地真正闷损坏了,想去长安,管家不让,一口一个:‘相爷不答应,小人不敢放!’恨杀他了,若不是阿爷的人,早一刀砍了他脑袋了!”
听着这一老一少的对话,秦基业心下琢磨说:杨国忠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下,家里多几个老婆,多几个儿子不足为奇,可眼前的情形奇就奇在,这位宰相大人显然很怕有这个少子的秘密暴露出去,故而悄悄养在如此荒僻而有奢华的别业。
他不由得想起近几年来纷纭不止的传闻:跟前这个杨国忠早就跟贵妃的姊姊,也就是他自家的另一个堂妹虢国夫人通奸了。
他暗自问:“莫非跟前这个少年就是杨国忠跟虢国夫人生下的儿子?这事大有可能:杨国忠跟任何别的女人通奸生的儿子都无须养在深闺人不识,而这个少年几乎是给囚禁在这个徒有其表别业了。”
杨国忠还在哄那少年:“正因为阿爷疼儿子,所以不顾公务繁忙,特地引领一个要紧人物前来探望你。可你不领情,只顾埋怨父亲!”
那少年顿时哭停了,抬起身子,撩开帘子,瞥了一眼站立不动的秦基业,哼了一声道:“奇怪,父亲大人今天却带了个莫名其妙的草男来见儿子!”
“这位先生叫秦绩,表字基业,可不是寻常人物,今后你怕是要多多依仗他哩!”
那少年摆手朝秦基业道:“我杨去尘好不容易见一回阿爷的面,秦基业,你凑什么热闹!”
秦基业刚要退出,杨国忠却站起,板着朝廷上下都晓得的冷面,一声喝:“杨去尘,不得无礼!立刻穿上衣裳,见过这个秦师傅!”
去尘猛然给这气势慑服了,打了个寒噤,囫囵一气穿上衣裳,而后滚下床来,略微朝秦基业弯了弯身子,老大不情愿道:“杨去尘见过秦师傅!”
秦基业故意不动弹,当作没看见,有意要杀杀去尘的傲气。果然,杨国忠摇首生气道:“好一个不懂礼数的东西!父亲勒令你重新来过!”
去尘暂时又没了贵介公子的傲气,跪在地上道:“弟子杨去尘诚心诚意见过师傅秦基业!”
秦基业这下满意了,伸出双手搀扶他起身:“免礼,免礼。”
杨国忠点头说好,而后搂着去尘送去榻边:“我儿,既见过秦师傅,就好好睡下去吧,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杨去尘瞪了一眼秦基业,裹着锦被道:“阿爷这就要走?”
“不走,明日才走,阿爷要宴请秦师傅,完后要跟你一头睡哩!”
“阿爷快去快来,儿子等着您便是了!”
杨国忠煞有介事,在一间精巧的屋子面对面,主与客,宴请秦基业。为显诚意,他应允秦基业让丹歌作陪的请求,还叫来几个丫鬟佑酒佐舞。
他亲自给秦基业斟酒:“秦基业,听着:我有少子杨去尘的秘密谁都不曾听说过,你听过看见记住就是了。说起来,去尘是本相爷若干年前私下跟一个东胡女子所生的庶子,平时并不特别看重,正是用来防备天下大乱的,如今是时候了!”
“如此说来,安禄山起兵的事就在跟前了。”
“安禄山必反无疑,到时候前锋直指帝都长安!倘若老天站在他一边,他就要取圣人的天下而代之。到时候我杨门一家就成了他泄私愤的对象了,想必满门抄斩,一口不留!”
秦基业说:“既然天下就要大乱了,则去尘公子的地位也就变得万分重要了。”
“一点不错,可见你也是个精细之人!”
秦基业再次斟酒,恭恭敬敬对杨国忠说道:“倘若小人猜得没错:相爷不仅不治谢封二位大人送王孙去江南之罪,更想把去尘王孙托付给小人,一并带去。”
杨国忠不禁面露悲色,饮下杯中物:“说得切!本相爷受天子隆恩,自然与人同生死共患难,抽不得身了!本相爷的其他四个儿子都已成年,现如今做着大官,娶了公主郡主,同样抽身不得了。幸好本相爷早就料到大唐也有劫难,早早预留了一手:少子杨去尘!”
“既蒙相爷信任,小人带去尘去江南便是了。”
杨国忠大喜,当即差小厮去取了许多鸭屎金来,交付秦基业当作采买相关物资的费用,接着又道:“谢宝卷、刘金斗大可一同跟去做伴,不然我儿沿途太过寂寞了。至于封大人,本相爷自会下令他放过你。据我所知,他膝下可不止一个儿子。”
酒宴结束,杨国忠叫人打着火把,携着秦基业的手,秉烛夜游后园。他感慨万分:“朝廷的好日子就要过去了,我杨家的好日子也将告终,真是难以割舍呢!”
稍顷,下令家丁立刻去叫刘韬光来,说刘韬光一到,一并叫久候在外的谢封二位大人一同进来议事。
不过,谢封二位大人的待遇可比秦基业差远了,他俩并未得见这个别业主体部分的奢华与雅致,只是走了走深邃的过道,看了看飞舞帘幕与红鸟,最后给押进一所密不透风的偏厅,还只有一张椅子可坐。
刘韬光从前来接他的杨府家丁口中获悉此行是要去见宰相杨国忠,立刻吓得屁滚尿流了。他先见到谢封二位大人,敏锐嗅出三家儿子擅自去江南避祸一事东窗事发了。
二位大人战战兢兢,悄声对他说:“问题怕是不会太大哩,宰相震怒之后,忽又好言好语了。”
接着,三人给押解去另一间屋子,又见到了秦基业,刚要问他事情究竟怎么了,杨国忠忽然进来,就着椅子坐下,威严扫着三位家长:“三位,本相爷决定宽恕尔等私自带儿子去江南所犯下的罪过,且也将自己的少子托付给秦基业一并带去江南。”
二位大人原本大气不敢喘,听闻此讯更是懵了,不禁齐齐望向秦基业。
杨国忠继续道:“三位,秦基业估计得一点不错:安禄山必反无疑,这个月或者下个月或许就将尽起辖下的大兵打来了!到时候,东都守得住守不住,西京保得了保不了,还没个准数呢!”
见当朝宰相都这样信任和器重秦基业,听当朝宰相预料安禄山必反无疑,谢大人、封大人和刘韬光顿时吓坏了,一个个表示一直以来,都是万分器重秦基业的预见能力的,否则不会将儿子交付他带去江南。
封大人甚至都给秦基业跪下了:“封某人的过错万望先生多多恕免!封牧咎由自取,死就死了吧,可先生是否能接着带封牧的弟弟封驭去江南!”
“只要封驭王孙乐意听从秦某人的管束,带去便带去,多一个人而已。”秦基业说。
封大人大喜道:“既然先生如此大度,这事就说定了!”
谢大人也诚心诚意向秦基业赔过罪:“在下这就回去勒令我儿宝卷重新跟着先生上路,不然折了他的腿脚骨押上车子!
最为激动的也算刘韬光,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宰相,今日有幸跟他一块坐着喝茶,自然喜不自禁,同时颇为得意,道:“相爷,小儿敢斗可是个乖孩子,听说仍在洛阳的什么大酒楼里,店东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故此学会许多本领!等重新上路,我叫他好好效力于相爷的贵介儿子!”
杨国忠笑了笑,道:“事不宜迟,只今日,就现在,你我四人尽快把该想的事想周全了,该做的事做周全了,免得夜长梦多啊!”
其余三个家长自然唯唯诺诺,惟杨国忠的马首是瞻。因此,接下来的种种问题讨论得极为顺利,比如各人家所出的盘缠比例。
杨国忠一门的富裕在大唐境内仅次于皇家,自然不肯沦落到要商人资助儿子去江南逃生的地步。他大口一张,便出了绝大部分的盘缠,惟一的要求是众子弟路上须得多让着一点去尘公子。
三位家长见相爷如此爽快,不仅答应各自的儿子屈从去尘。
刘韬光满心欢喜,望着谢封二位大人,心想:“尔等从前老看不起我,压着我,现在好了,头上有杨国忠这座大山压着你们哩!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