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道:“罢了罢了……这个乐子逗得好!你该忙还忙你的去,别误了我们打白板……”裕隆帝这才仔细看那女子:总不过二十岁上下的一个少妇,漆黑油亮一头浓发挽着个髻儿,鬓如刀裁,肤似腻脂,弯月眉、丹凤眼,鼻子下一张不大的嘴含嗔带笑似的抿着。
此时她红晕满面,娇喘微微,两个酒窝时隐时现,真个如雾笼芍药,雨润海棠,裕隆帝不禁心里一荡,忙定神问道:“你是谁家夫人,叫什么名儿?”
“妾身男人是傅恒。”那妇人见皇帝这样打量自己,更是不好意思,忙跪了回道,“娘家姓关…”
“噢,辽东关氏…小名呢?
“小名樱桃……”
“起来吧!”裕隆帝不再看她,转脸对太后笑道:“要在小户人家说做姐夫的不认得兄弟媳妇,那不成大笑话了。
今儿赶巧,那边公事已经完了,我也陪母亲打一会子雀儿牌。”太后笑吟吟道,“那敢情是好,我就怕你忙。”裕隆帝连声命人:“去养心殿,寻洪恩山和戴权拿些金瓜子来!”说着就入座…和皇后对面陪在太后两侧。
关樱桃见多了一个人,自量身份,忙退到一边,却被高令娴一把按住,说道:“你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一一是客。难得有这个缘分,就陪主子打一会儿雀儿罢!”说罢抿嘴儿一笑,“我给老祖宗看牌,别叫他们背着您弄鬼。”
裕隆帝一边洗牌,一边偷看了几眼高令娴。太后却不明白高令娴的语中双关,摸着牌笑道:“对了,咱们今儿齐心,不要叫皇帝赢了去——他每日听多少奉迎话,也该给我们娘儿们散散福!”
裕隆帝笑道:“我还没上阵,已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你们是围棋子儿当注,我是金瓜子。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樱桃在裕隆帝下首,微笑道:“白子儿是一两银子,黑子儿是一钱金子……”裕隆帝还要搭讪着说话,却听上首高令娴笑道:
“留神出牌了,老祖宗可打了西风!”
裕隆帝摸了一张牌,却是南风,手里已经有一张,便并在了一处,打出一张牌道:“我是么鸡,只怕樱桃要吃了。”
樱桃笑道:“这张牌奴婢用不着。”便打出一张三筒。
裕隆帝此时与她邻座,她身上香泽味不断袭来,又听她那莺语燕声,巧笑喜人,浑身觉得燥热心痒难耐,心思全不在牌上。
只是碍着这桌上四人八目盯着,也难有所动作。
见洪恩山忽然提着一小袋金瓜子来,裕隆帝便道:“就放这里,一会儿分给大家——你去吧。”说着便随手打出一张九万。
皇后便推倒牌,笑道:“我就单吊这一张呢!”
“好好,我认输!”裕隆帝笑道:“想不到却是皇后先胜一局!”说着便一齐洗牌,只是手指有意无意间摸了一下樱桃的手。
傅氏笑道:“皇上就不用洗了吧。有我和樱桃就成。”
高令娴在旁却笑道:“洗牌是最要紧的。”裕隆帝只好笑着缩回手,对太后道:“昨儿上书房议事,傅恒要去两江催办贡物,还有南方各省的藩银,也要催着送来,太后要什么物件,或想着什么东西开胃,克化得动,告诉樱桃,让傅恒带回来孝敬您。”
樱桃却不知道这事,一边垒牌,一边笑道:“太后方才还说广里的荔枝和福橘。再想想看——”她突然住了口。原来桌下裕隆帝的脚不大老成,碰着了自己的脚面,忙把脚缩进椅子下头。
傅氏笑道:“老祖宗供的玉观音,说了几次了,一直没请来,这次弟弟去,叫他亲自挑——”话没说完,她的脚被什么触了一下,看了裕隆帝一眼,裕隆帝顿时脸红起来,掩饰道:“这都好办,开个单子叫他们办去。”
接着几人又继续打牌,却是太后和裕隆帝连连取胜,裕隆帝一笑,将赢的钱赏了太后跟前侍候的宫人——这是历来的规矩,也不必细述。
“皇上!”
直到回钟粹宫和皇帝共进晚膳时,傅氏左右看看没人,一边给裕隆帝夹菜,一边庄重地小声道:“那是我娘家兄弟媳妇…那作法多不好看呀!”裕隆帝腾地脸羞红到脖根儿,将一片玉兰片夹给了傅氏,说道:“呃…这个清淡些,只是不易克化,嚼碎了再咽……朕和你恩爱夫妻才是真的,那都是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呢?再说,我也没作什么出格的事嘛!”
傅氏这时候笑道:“还不出格?错把我的脚都当成人家的了!后宫里嫔妃媵御好几十,不够你消受?我不是个好忌妒的人,在这上头我也淡,你的身子骨儿是要紧的!再说……那女人……”她突然觉得失口,便掩住了,竟不自觉地脸上有些发烧。
傅氏本名傅容音,小字祖娥,是天正朝前任礼部侍郎傅荣保的长女。
傅荣保是个读书人,十分注重对儿女的训诲…女孩子自记事时起,外亲一概不见,杂书不看。只《女儿经》和《朱子治家格言》却是每日必读的。
其余的,便由管家嬷嬷,带着练针线,学描绣,进规退矩一丝也不能乱。
傅氏十二岁就嫁给了裕隆帝,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家里老小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
裕隆帝对这位皇后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一见面便如对大宾,没有半句私房体己的话。皇后突然变得娇羞起来,满腔柔情如同新妇,裕隆帝倒是第一遭见她这样,不禁动火,饧着眼笑道:“那女人——哪女人?朕瞧你这会子才象个女人,德容言功都是上上好好的……”说着竟起身走过去,扳着皇后肩头向她脸颊吻了下去。几个侍候在帷外的宫女见这情景,蹑脚儿躲得无影无踪。
裕隆帝这时候便搂着她上了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音音,你真美……真的,朕头一次看你这么美。人都说朕的几个贵妃长得俊,其实却不及你十分之一……”
“真的?”
“唔。”
“我真高兴。”
“你为什么闭着眼?”
“这会子我不想睁。”傅容音软得一滩泥似地偎依在裕隆帝的怀抱里,任裕隆帝揉搓着,叹息道,“一睁眼我就不在梦里了,只有在梦里我才是女人,醒来时就又是皇后。体态要端方,行止要稳重、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要贤淑、娴静,耳不旁听,目不斜视……还不许妒忌……”
裕隆帝松开了她,却没有起身,只是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藻井。傅氏睁开眼,问道:“你怎么了?”
裕隆帝一笑,说道:“方才你的话引人深思,你这日子过得太压抑了…该睁眼时睁眼,该闭眼时闭上,好么?朕和你自幼夫妻,有什么说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儿朕有,论起心来,还得是你…但总觉得和你隔着一层什么,欲爱不得,欲罢不能似的,为什么,朕也说不清楚。”
“我也说不清楚。”傅氏弄着衣带,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你是皇帝,要作一代令主,我到了这位份上,是你的妻,更是你的臣,要照先贤圣哲的规矩辅佐你……”
这一刹那间,她又归还了自己的“本位”。
裕隆帝不由得在心里长叹一声:我既为天下之主,却连闺房之乐都要讲究“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