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大呢？” </p>
李沼道：“如今中原尚未一统，内有范延光桀骜不驯，外有安重荣、石重贵、刘知远，南方尚有吴越蜀汉楚闽，其地豪强士绅都盯着中原，若元帅从严处事，只怕这些人会望而生畏，使我大唐的一统大业，徒增变数。既然眼前小事会妨碍一统的大局，那么就应该为大局让路。” </p>
“原来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小与大，原来只要不去到激起民变的底线，黎庶就是可以任意拿捏的……”张迈道：“你只考虑到各地的士绅豪强，却没考虑到各地的黎民百姓，刚才你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君王在上，黎民在下！听刚才两段话，你的心中真的有想到黎民两个字？” </p>
李沼几乎苦笑：“元帅，臣不是没考虑到，而是……”说到这里，他被逼无奈，终于道：“黎民百姓，没有力量啊，最终能帮元帅得到天下的，唯有豪强，而最终能帮元帅稳dìng天下的，唯有士绅！豪强者武之士，士绅者文之士！元帅欲得天下，则文武之士心断不可失。文武士心若收，则天下反掌可得，文武士心若失，则眼前的局面虽好，将来恐怕也有可能根本动摇啊。” </p>
说到这里，终于把官面文章戳破，范质魏仁溥等虽然觉得这些话刺耳，然而若就取天下坐天下的本质来说，李沼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为黎民为百姓，从来都只是口号而已，取天下坐天下，从来都是依靠统治阶层。 </p>
符彦卿也紧紧盯着张迈，要看张迈如何回应。 </p>
这一次，张迈没有停留多久，便一字字说道：“李沼！你……错了！” </p>
李沼本来拜伏在地，这时候头猛地抬起。 </p>
张迈道：“李沼错了，很多人都错了！你错就错在，你以为我和我的兄弟们从安西万里东来，动战争，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为的是我张迈要做皇帝？为的就是我的兄弟们要拜将封侯，世代富贵？” </p>
李沼一句话憋在喉头说不出来。 </p>
要做皇帝，要封侯拜相，这话不好出口，但实际上难道不是吗？武人不论，就算是书生。虽然整天将黎民百姓挂在嘴上，但最终谁不是为了功名富贵？ </p>
张迈看着李沼。再看看符彦卿，再看看李昉：“有些话。你终究说不出口，但看你的眼光就知道你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你错了！ </p>
“你错就错在，你把大与小搞错了。你认为河北小民的五升米事小，而一统天下的事大，现在我告sù你吧，我可以做皇帝，也可以不做皇帝，天下可以一统，也可以不一统。但是河北的免税令我一定要贯彻下去。那些隐瞒免税令，而将转嫁到小民身上的人，我一定会彻查，因为在我看来，那五升米的事情，不是小事，是大事！另外是谁告sù你，我张迈一定要一统天下的？” </p>
如果说张迈的前几句后，李沼符彦卿还能想到。那么最后一句话两人就无比吃惊了，不但是他，就是范质魏仁溥也是错愕不已。 </p>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一统的观念便已经深入华夏民心。一个强大的政权一旦拥有了统一天下的可能就一定会进行这件事，到了张迈这份上，所有人都认为他谋求一统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势能问鼎而不夺鼎，那简直是难以想象！ </p>
李沼和符彦卿的眼睛也都直了。盯着张迈看，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p>
张迈道：“怎么。我不想一统天下，不行吗？” </p>
“这……这……” </p>
按理说，作为天策唐军的最高领袖，张迈当然可以决定要不要一统天下，但……但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p>
李沼跪在地上，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几乎就想对张迈吼着：“元帅，你不要跟我抬杠了！” </p>
但张迈的眼神却很冷静，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 </p>
“我和我的兄弟，但一路打过来，我们的，和你想的不同。在你看来，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似乎就是目标，但我们一路东征，初衷却从来不是如此！” </p>
李沼不禁问道：“那元帅的初衷是？” </p>
“我们的初衷，只是回家。” </p>
回家…… </p>
回家！ </p>
尽管以前就已经听过安西唐军东征的故事，但随着天策唐军上升为天底下最强大的势力，那个西域的传说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李沼和符彦卿都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张迈还记得起兵时最初的念想。 </p>
是啊，已经有多少人忘了，天策唐军起兵于西域，他们当初最起始的目的，就是回家啊。 </p>
“我们一路向东征伐，目的地就是大唐，就是长安。现在长安虽然还没有到，但人总算已经到了中原。可是这个中原，已经变得我们完全认不出来了！” </p>
安西故旧心目中的大唐，是一个祖辈描述的大唐，是一个唐诗中记载的大唐，是一个在他们心中美化了的大唐。 </p>
而现实中的大唐呢？ </p>
现实中的这个世界，却充满了耻辱、混乱、黑暗与不公。 </p>
现在，随着天策唐军在西域打败了回纥，在甘凉打败了吐蕃，在漠北打败了契丹，耻辱的历史已经结束。但混乱、黑暗与不公却还在中原持续着，甚至准备反过来吞噬天策政权。 </p>
“我们在东征的过程中，生了很多事情，随着队伍的壮大，也加入了很多新人。” </p>
张迈向范质、魏仁溥、符彦卿和李沼父子望过去，这个帐篷之中，就只有他和马小春刘黑虎是安西的故人。 </p>
“因为生了很多事情，所以一些故人都忘jì了我们最初的目的，因为新人的加入，所以一些新加入的新人也没有我们最初的心愿。但是这目的，这心愿，我却从来都没有忘jì。是的，我们起兵的目的，我们征伐的初衷，就是要回家！回到大唐，回到长安！” </p>
李沼忍不住道：“元帅，这里已经是中原，至于长安，只要刘知远归降，长安就……” </p>
“那不是长安！”张迈打断了他：“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也不是大唐，至少，现在还不是大唐！” </p>
李沼和符彦卿都是身子微微一震，张迈这话，让人初听似乎有些糊涂，但再一细品，却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p>
这片土地，已经不是唐诗中描绘的大唐，刘知远所割据的那个城池，也不再是安西故民心目中那至高无上的长安。 </p>
张迈道：“大唐是什么样呢？她应该是奋进的，是光明的，是公平的，是有序的！他是华夏民族为这个世间创zào的乐土，是华夏民族为之骄傲为之自豪的国度。而现在，现在的这片土地它是吗！朝堂文恬武嬉，乡县混乱无序，文治靠的都是狗屁一样的士绅，武功尽是一帮没有节操的武夫！这算是他娘的什么大唐！” </p>
“我们回到了中原，却找不到大唐，我们攻占了半个关中，却不敢进入长安，不是因为近乡情怯，而是因为那座城市已经物是城非！渭水还是那条渭水，但长安已经不是那座长安了！” </p>
“所以，我们只能在安西四镇，在甘肃凉兰，按照我们的理解，建立我们心目中的大唐！我们建立了一套比现在的中原更加合理的政zhì秩序，我们维系了一片允文允武的民风，我们激了男人的勇敢，我们保护了妇孺的生存，之后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便在那里用公正撒播下文明的火中，用铁血燃起回归大唐的希望。” </p>
“李沼，你明白我们心目中想要回归的大唐是什么样的吗？” </p>
李沼身子抖，跪伏道：“请元帅示下！” </p>
张迈道：“我们心目中的大唐，不是疆域万里，不是我张迈的帝系万代，不是杨易薛复他们的公侯百世，而是一套合理的政zhì秩序，一种尚文尚武的民风，一个生机勃勃的社会，一群勇于开拓进取的人民！” </p>
“你明白了吗？我们不是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但我们一统天下，是为了让这个天下所有州县都变成真正的大唐，而不只是让所有州县的城头挂上大唐的旗号！而我更加不能认同为了一统天下而败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政zhì秩序，污染我们好不容易激扬起来的文武风气！一统天下，只是过程，回归大唐，才是最终的目的，李沼！你明白了吗！” </p>
李沼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形容，忽然间他泪流满面，再一次拜伏在地，泣道：“臣，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今天听了元帅一席话，才知自己原来已将圣贤教诲弃如敝屣，臣有罪！请元帅治罪！” </p>
符彦卿也跪伏在地，道：“昔日我降，只是迫于形shì，给自己求一个新主，直到今时今日，才知元帅心胸之广大。符彦卿满门愿意追随元帅，生死不辞，直到终有一日回归大唐！” </p>
张迈大喜，将两人扶起，说道：“我们回归的这一路，不只是在开疆拓土，不只是在驱逐敌人，更是在寻找志同道合的同辈。免税令下的那五升米，看着事小，其实事大！我连这五升米的承诺都给不了国民，我还算什么天策上将！我连河北这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好，我还有什么脸面去统治更加广阔的河东、中原、湖广、江南？所以河北国民的这五升米，不是我给河北人的恩赏，而是我对河北政zhì秩序的容忍底限！” </p>
帐内所有人都精神一震，年纪最小的李昉更是激动得嘴唇抖，张迈指着南方，说道：“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天策大唐的所有对外开拓暂时停下，因为我们要先整顿内部，河北不扫，何以扫天下！”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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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写的比较痛苦，一半是生活中的事情，一半是书本身卡壳了。 </p>
《唐骑》这本书，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主题，就是回归。中间虽有曲折起伏，但我从来不忘初衷。 </p>
张迈踏入长安之日，就是本书结束之时。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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