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头饮尽了杯中酒,连廊的长椅上李凌霄那件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摩擦着我的手臂上,不盈一握。
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景行在朝我走来。
究竟是醉了酒,还是相思入骨,竟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我轻声笑一笑,"姐姐这一生可曾也喜欢过刘无忌?"
那是我头一次在李凌霄的脸上看到嘲讽与希冀的向往,她斩钉截铁道,"谈不上有多爱,可他终究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男子,并非全无期盼与情谊,可是比照你和淮南王那种生死相许,那还真是半点不及。”
"放眼未央宫里,除了郑秀,怕也找不出一个真心待他之人吧?"
我给她也倒了一杯酒,她笑着推我,"如今我可是个孕妇,你叫我喝惯了酒,只怕日后在人前叫人看出不妥当。"
"怕什么?"我抿唇一笑,轻轻抿了抿额边的碎发,调笑道,"凌霄,难道你不想有个真的属于自己的孩儿吗?"
"我哪里会有这个福气?"她低头叹了口气,目光也望向遥遥的宫墙,那穿不透的压抑会伴随着宫中女子的一生。
突然蓝屏走了进来,看见我也笑着行礼,随后道,"小姐,金吾卫统领封平大人送来了几只野兔,说是咱们大人托他送进来给小姐补身的。"
李凌霄的眼神一瞬间重重春水,温柔得像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我连忙凑近她,"你来给我讲讲,这是何时的事?老鹰抓了鹞子的脚——这都扣了环了!"
于是李凌霄含羞带怯在我威逼的目光下,给我讲述了一个禁宫中的悲惨与甜蜜并存的爱情故事。
那一年是未央宫的多事之秋。三夫人一升两落,宠冠后宫的我不知为何,陷入昏迷,被刘无忌不死不活的安放在仙居殿。
李凌霄原本身怀龙裔,却在七个月大时,在太液池遇到了陶诚,那个她从不喜欢却心思诡谲的女子,她还记得陶诚遣开众人对她说,这个孩子你生不下来,我早就买通了人在你饮食里下了药,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腹中的胎儿一直下坠?
李凌霄目眦尽裂,可她确实感受到腹中的孩子不断有下坠的趋势,来自母亲的怨恨一时充满了她的大脑,她疯狂的想要拉住陶诚,然而地上湿滑,陶诚只是轻轻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她就狠狠的摔倒在太液池边的地上。
一时气迷心窍,后果却不堪设想,她被抬回合欢殿,拼死挣扎一夜却产下死胎,而这时她才晓得怀胎七个月,孩子都会有渐渐下坠的趋势,这本来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她欲哭无泪,根本无法去告陶诚,刘无忌雷霆震怒,她便由此失宠。
扳倒了两个劲敌,陶诚也在此时怀孕,一举成为未央宫中最有权力最金贵的女人。
皇帝对李凌霄毫不怜惜,她意料之中,是以也未将一腔柔情托付。只是她的家人,却也在此时被刘无忌连连重创,后来她听说,家里送了宗室的女儿进来,她冷冷一笑,她的家族实在是太不了解皇帝,送一个女人进来,不过是送了只宠物罢了,根本左右不了皇帝的动作。
许多人觉得李凌霄会寻短见,经历如此惨烈的事,大概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觉得活不下去。可是李凌霄不是旁的女人,她活得下去,而且要活的不辜负自己。
李凌霄恨过,她甚至在午夜惊醒,爬起来磨刀,她不知道是第一个砍死陶诚好,还是砍死刘无忌好,月光堂堂,雨催风厉,她只知道,砍死哪一个,她失去的孩子都不会再回来。
真正顿悟了人生之时,是因为她亲眼看见失去了意识的我,看见我毫无生命迹象的躺着,可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听闻皇帝再也没来看过这个看似他深爱的女子,
真正是老爷死了压断街,太太死了没人抬,自古如是,皇帝的态度冷漠绝情,仙居殿便犹如冷宫一般,无人问津。
这个曾经的宿敌。那个一入宫便君恩似海的女子,如今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令李凌霄觉得从前的一切不过是个梦境,那些兵不血刃的争斗仿佛都是假的,梦醒了,她们的下场一个比一个凄凉。
于是她认真的说,"我来保护你。"
此后的日子,她真的常常来仙居殿,与我说说话,或者帮她按按摩,虽然我全无一点反应,但是她觉得我可以听见,觉得我似乎就会在某个时刻,像现在这般回来。
后来有几个丫头,闯进仙居殿,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三道四,为首的大丫头生得耳后见腮,十分刻薄。
她得意洋洋道,"这里面的老女人曾经也风光过,不过在咱们娘娘入宫前也就败了,就算那时不败,也不能和咱们娘娘相比,难道陛下不喜嫩草喜欢老牛吗?"
那群丫头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笑声,李凌霄觉得气血向上涌,连手脚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