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诞下继承人的当晚,芳菲便获知了消息。从那天起,她更不想再听到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情。但是,偏偏……谁让她父亲是赵家的忠实拥趸呢?不过,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她又怎会认识他,喜欢上他?
怪只怪自己,丫头的命还指望得到王公贵族的青睐。而今,他有了儿子,与夫人必定恩爱有加。他地位尊贵,高高在上,更是可望不可即。偏偏自己不争气,明明不再碰面,却还魂牵梦绕。
昨天晚上,她还梦到两人去看梅花。那天在路上,不知为了什么,他哈哈大笑,她却脸红害羞。那天明明很冷,她却觉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对了,她记得好像有人给她披了件红斗篷……
赵家的喜事还在延续。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生下继承人本为大事,何况是位高权大的赵将军赵执政家的大事?谁不想来巴结一番?哪怕混个脸熟也好。将来用人的时候,只要无意中被想起,很可能就被委以重任加官进爵,岂不是人生乐事?
此时,一对母子经过赵府门前。母亲十分年轻,面容姣好,神情却有些慌乱。她的脸上有污渍未净,披头散发,一身宽大的粗布衣衫凌乱异常。由于衣裳不合身,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的。
女子怀抱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男孩。男孩有点不知所措,一直上下打量母亲,不时又看看四周。察觉到环境陌生,他躲到母亲怀里。却又忍不住好奇,不断打量着周遭人群,小眼睛骨碌碌的转。
这名女子的神情衣着和赵府张灯结彩来往人士衣着光鲜形成了强烈对比。赵府的侍卫一眼就发现了她,以为只是经过的路人而已,也不在意。
突然,这名女子用力抱紧怀中的孩子,一个箭步冲进赵府。用力之猛,眼疾手快的侍卫拦住她后,还向后退了几步。她则被侍卫一把推开,差点摔倒。她赶忙检查怀里的孩子,见他无事,又要往里冲。
这时,全体侍卫都反应过来。他们围成一道墙,个个眼神凌厉盯着她。为首者大声喝斥道:“哪里来的泼妇,敢在将军府门前撒野?”说着,几位身强力壮的卫士合力把妇人往外推。妇人力气不敌,向后退了两步,脚步不稳,摔倒在地。
孩子显然被吓到了。他紧紧抱着母亲,身体抖得很厉害。嘴角耷拉,眼看就要哭出来。看到自己的孩子如此惶恐,再抬头看眼前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妇人又急又怒。眼见是打不过,想要找主人论理,连门都进不去,顿时觉得无限委屈。
如果不能进门,满腹牢骚要找谁讲?想到此处,心头的怨气、怒气、悲伤、难过、无助全部涌上来。胸口窒息,一时无法负荷,便“哇”的大哭起来。
这一哭可不得了。先是高亢尖利,连哭带喊,转而低低啜泣。休息片刻之后,变成哭天抢地。怀中的孩子,看着母亲的表情,听着骇人的哭声,也跟着哇哇大哭。母子俩的哭声,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一个尖利一个稚嫩。此起彼伏,似是悲歌演奏。排山倒海,忽而又婉转低沉,连绵不绝。动情处,还循环反复。
来往行人闻之,莫不为之动容。他们纷纷驻足,相互打听,这是哪里来的女子?因何事哭得如此悲恸?跟将军府又有何关系?疑问在人群中蔓延。士兵见她扑倒在地,来往人多眼杂,也不敢造次。
本想上前将她拖离将军府门口,见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摊倒在地,小男孩也坐在地上无助可怜,又无法下手。如果弄伤这二人,怕是会连累将军府,落下欺负弱小的恶名。
不得已,为首的士兵指示一名年轻的士兵赶紧去通知主人。年轻的士兵得到命令,飞也似的朝里奔去。逃离惹人心烦的噪音,躲开路人的指指点点,小兵心情舒适,脚底像抹了油般。
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为首的士兵实在看不下去,只得上前一步轻声安抚道:“这位夫人,不知因何委屈如此难过?不如坐下慢慢说吧。”说完,他命人搬了张凳子出来。
女子见这人说话的口气甚是软和,似乎不像什么坏人,这才停止了哭喊。她把孩子抱在怀里,轻拍他的背,小男孩也渐渐平息。母子二人这才算是止住了哭。
女子抹了抹眼泪,接过凳子一屁股坐上去。她已经累得四肢瘫软,浑身乏力,怀中的孩子很快便沉沉睡去。士兵递过来一碗水,她“咕噜咕噜”连喝了好几口。喝完,她闭上眼,靠在墙边,眼神朦胧似乎就要睡着。
进去报信的年轻士兵将门口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赵家的大家长赵盾马上随他出来。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似乎猜到是什么人,但是他又不确定是否真是他料想的人。可是如果真是他料想的人,不应该会如此啊……他一边想,脚下步子一刻不停,很快来到门前。
只见赵府门口黑压压的一片,围得水泄不通。士兵大声吆喝,“没事了,没事了,大家不要堵在这里,影响来往通行。” 三三两两的人慢慢散开,准备各行其路。
赵盾一眼就看到坐在凳子上靠墙假寐的女子,他心下大惊,脸上却无波澜。他走上前,轻声叫道:“夫人,夫人。”女子见到赵盾,慢慢睁开眼却不搭话。突然,她抱紧手中的男孩转身就跑。跑到正对赵府的大道上,把孩子往地上一放,自己则“扑通”一声跪下。她大声说道:“赵将军,求你为孤儿寡母作主啊。”说着,眼泪扑簌而下。
刚刚走散的人群纷纷回头,很快又重新聚拢过来。这出戏似有转折,吸引了许多闲得无事的路人。他们驻足观望,翘首以盼。本是普通的母子哭闹,加上晋国数一数二的权力之子亲自出场,显然意义重大。他们绝不能错过。
赵盾本想把母子接到府内慢慢细说,料不到女子反应如此极端。像是事先编排好似的,说完一句台词,她就跪在地上,只顾埋头哭。赵盾只得走下台阶,弯腰伸手想要扶起女子。女子却摇摇头不肯起身。无奈,赵盾只得轻声建议:“请夫人到府内详说。”
堂堂将军竟会邀请一位蓬头垢面的女子入府,众人更是好奇,这名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将军都要对她客客气气?交头接耳之声越来越大。
女子摇摇头,慢慢止住哭声,语气悲愤的说道:“先君临终,亲手将我儿交到将军手中,请将军扶助幼子继位国君。如若成才,则为将军之功。如若不成,则为将军之过。”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说着,还拉起幼儿的手。她目光如炬,直视赵盾,“将军可还记得此事?”
女子所说,字字清晰有力。在场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刚刚还嘈杂的人群,忽然鸦雀无声。静默片刻,突然又“轰”的一声,人群仿佛被炸开的锅。
“啊?原来是先君夫人?那……旁边这位是太子?”、“可是夫人为何如此狼狈?”、“太子如此幼小,成了国君如何执政?”、“别急,听这语气,还有下文……”、“看样子,是太子的国君之位没保住啊——”,各种猜测滋生传递。
人多嘈杂,赵盾不便说太多,只得再次诚意邀请。“赵某都记得,还请夫人移步赵府,借一步说话。”
女子仍旧摇头。她用力抹了抹残留在脸上的眼泪,清清嗓子,提高音量说道:“如果将军还记得,为何要派人去秦国迎立公子雍,还说要立他为新君?”
她站起来,一把举起男孩,放到赵盾眼前,“迎立新君?请问我儿算什么?他可是先君指定继承大位的,你要将他置于何地?你欺我孤儿寡母孤苦无依,一手遮天便要偷天换日,擅自修改先君遗训,是何道理?”说完长篇大论,似乎耗尽她的全部力气,她大口喘气。转而又跪坐在地,泪流满面,不时抽泣。
如果这是一出戏,女子的这段话便将全剧推向了**。围观人群的生平所见,无非是剧本已经写好,经过排练,由伶人木偶简单装扮的表演。今天这出将军对先君夫人的戏码,光天化日的在路边上演,没有任何编排,也不事先预告,却演得精彩绝伦。尤其是夫人这个角色,声情并茂,台词精准。路人看得是目瞪口呆。
等人群把这段重头戏品味过后,又是一阵议论。“啊?原来赵将军这么霸道?”、“国君怎可说换就换?”、“唉,孤儿寡妇真是可怜,谁让人家赵将军大权在握呢,啧啧——”、“原来新君在秦国?我晋国国君为何在秦国?”、“到底谁才是国君?”。
人群喧嚣不止,情绪沸腾。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更多的人采信了先君夫人的话,站到孤儿寡母一边。他们谴责赵盾,对将军府指指点点。
静静聆听穆嬴的哭泣指责,赵盾环顾四周。白眼、谩骂、指手划脚、不屑一顾,他一一掠过。此刻他恍如梦中,难辨真伪。
他刚刚走上人生巅峰,大权在手,剑指处,人头落地;他心属的新君即刻就位;赵府有了新的继承人,此刻宾客正在举杯齐贺。然而,就在举家欢腾的时候,他的府邸门前,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判定为欺凌弱小的歹人、玩弄权力的小人、背信弃义的奸臣,这是他吗?
他是背弃了先君的嘱托,可他是为了晋国的霸业永存,国势昌盛。他曾为此与穆嬴解释过——公子夷皋不适合担任国君,他定会对他们母子有所安排。当时穆嬴虽然委屈,可也没有歇斯底里啊。为何突然有如此大的转变?
今天这出剧情迭起的戏,唱作俱佳,演艺精湛。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是谁最想要他声誉扫地,所以才出此奇策?赵盾低下头,苦苦思索。他努力将自己抽离这难堪的现场,尽管只是精神意志上的暂时游走而已。
赵府门前的这一幕,不得不说,筹划得恰到好处。演员入戏,观众捧场。播放时间恰逢黄金档期,人流密集,收视奇佳。
这些观众,一定会把他们今日所见、所闻、所想、所猜测,说给家人听,与街坊闲聊时提,再与三姑六婆交换信息,分享心得。他们会不自觉的自发传播。在场每个人都会自动背负起这个重任。他们不仅乐意,而且深感责任重大,不吐不快。不出三日,消息便会从街头巷尾传递到集市镇甸,然后跨越地界,传遍晋国城郭村落。
赵盾的名字,除了权力煊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外,更因此事声名远播。穆赢所说,字字句句,将他盯在耻辱柱上。后世,将会被人铭记并唾弃,如果他还要继续坚持他另立国君的决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