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家里的稻都已经入谷仓了,祝明就没有再待在家里的必要了,终于到了祝明离家出行的日子。
这天全家都起了一个大早送祝明。
孙老太之前一晚上没睡,前一天就去钱庄把家里大串铜钱兑成了银两,又剪成了小碎银块。
晚上非要将这些碎银缝在祝明随身穿的里衣里,以备不时之需。
祝明跟孙老太说了许多次自己有钱,孙老太仍然固执地要往祝明里衣里缝钱,还说:“出个远门总有说不定的事情,万一路上你盘缠丢了,还能拆出来用。”
她几乎拆了祝明所有里衣,都缝了夹层塞了钱进去,缝了一夜,缝得密密的。又拿手摸了,确定不明显也不会掉出来,才满意地笑了,缝完的时候天已经破晓。
孙老太缝完衣裳又立刻去灶间揉面做早饭,煮了鸡蛋,又煎了饼,将一张张饼烙好,捞出来放凉叠起,预备着给祝明上路的时候吃。
祝明摸着自己里衣夹层上密密的针线,又看着手里孙老太强塞过来的包着饼、鸡蛋和各种干粮的包裹,眼睛不由湿润了两下,低下头看自己的母亲,声音里带了几分动容与感动:“阿娘……”
他回来时只觉得自己的孩子变化很大,自己一时不回来就长大了许多,等到临走的时候,才恍然醒悟一件事,时间不仅在他的孩子身上留下了印迹,在父母身上也留下了印迹。
祝老头虽然还种得动田地,身上还有一把子力气,精神矍铄,但终究背弯下去了,背有几分佝偻了,两鬓也霜白了不少。
祝明再低头看向孙老太,孙老太还在碎碎叨叨地叮嘱他一些有的没的,把能想到的都说了,祝明低头只能看见她夹着白发的头顶。
原来阿娘这样瘦小啊,他在心里想。
祝明有些舍不得走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父母终究是老了,不再是年轻时可以绕着芦苇乡追着自己打的父母了,他越走越远,父母终究已经是追不上他了。
他的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妻子沈云,沈云扶着腰也一脸不舍地看向他,生育了这么多儿女的沈云眉眼里也比当年庙会初见时多了几分疲惫。
她在家里没有丈夫依靠,要替他孝顺父母,还要担起养育孩子的责任。
当年他说过要让沈云过上好日子的,可是沈云即使怀着孕也没有胖多少。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看向妻子的肚子,还有几个月这个孩子就要出生了,那时他自然也不在沈云身边。
几个孩子只有祝棠和祝莲出生的时候他在产房外的,接下来的都是沈云独自面对产育。
这样一想,他不由对沈云说:“阿云,你月份大了,家里秋收也忙过去了,你要小心些,不要太劳累了,如今棠哥儿和莲姐儿也大了,又不用上学,待家里也能做事的。”
说着朝两个最大的孩子说:“你们也大了,你们阿娘肚子里还有弟弟妹妹。你们要懂事起来,担起做兄姐的责任,帮助大父大母做事,带好弟弟妹妹,让你们阿娘这几个月少操心些。”
祝棠和祝莲都点了点头说好。
沈云却说:“没事的,这又不是第一胎了,没什么好怕的,和以前一样。”
祝明又低头看了看从祝翾开始的三个小的,祝翾抬头看他,一脸直白的不舍,问他:“阿爹,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祝明摸了摸她的头,说:“你要好好上学,知道吗?等你在学里学会很多东西的时候,阿爹就又回来了,到时候我可是要抽查你学问的,学得不好,我就打你手心。”
祝翾说:“我会好好学的,我还会拿一堆得了甲的卷子给你看。现在我才上学字也没学好,笔也拿得不够好。下次你回来我就一定懂很多了,字也好看了,到那时候你就该教我学画了,我们曾经说定的。”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几个孩子里祝翾的情感最为充沛,也最喜欢祝明。
只有祝明会觉得她学习很重要,会夸她是“天生的圣贤”,从来不打击她。
前两天还给她专门打了一张写字的书案,让她以后不必在吃饭的八仙桌上写字,连祝棠和祝莲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只有在祝明这里祝翾尝到了被偏爱的滋味,所以她是真的舍不得祝明走。
祝明低下身子给她擦眼泪,说:“很舍不得我吗,哭这样厉害。”
祝翾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她一哭,祝莲也难受了起来,忍不住低头擦眼泪。
祝棠鼻子也酸酸的,但是他大了,不好意思在弟弟妹妹面前表现感性的一面,就脸憋得通红,瞪大了双眼。
祝明站直身子,摸了摸祝莲的头,又拍了拍已经到自己下巴的大儿子的肩膀。
祝英和祝棣还感觉不到离别的忧伤。
祝棣对祝明的认知才到了“这个人是我爹”的地步。
祝英跟着全家一起起早了,困得很,在边上打了很多的哈欠,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姊姊都在哭。
祝明看着两个还不知道离愁的孩子,叹了口气
,又接连将两个孩子抱起,用鼻子蹭了蹭两个最小的孩子的脸蛋,说:“下回我回来,你们就彻底记得我了,到时候也要哭的。”
和祝家人话别完,祝明就登上了张老头的船,张老头支起船桨,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张老头起桨,船离开了岸,祝明站在船头向岸边一行看着他的祝家人挥手。
祝家人个个站在边上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直到融入远方水面和天际的交界处,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彻底看不见了,才不甘心地不看了。
“哎,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去,萱姐儿,你也去上学吧,别迟到了。”祝老头说,要解散送别的祝家人。
祝英这时候才恍然清醒过来,也终于反应过来刚才是在送别,祝明虽然在家不到一个月,但是祝英已经接受祝明是她爹了,也很喜欢这个漂亮好玩的爹,可这下阿爹又坐船走了。
她记忆里上次送祝明的场景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上次就是这样送走祝明,然后祝明很久不回来,对于她来说久得可以忘记祝明。
这回好不容易记起来了,可是等下次回来可能又要忘了。
“哇——”意识到这点的祝英突然嚎啕大哭,众人被她一惊,忙问她哭什么。
“阿爹又走了……舍不得……”祝英边哭边说。
大家又觉得伤感又觉得好笑,就说:“那刚刚阿爹在的时候你不哭,你还在旁边笑,走那么远了才反应过来要哭?”
祝英止不住地哭,祝明一走,她立马就已经学会了离别的难过,这回是彻底记住了祝明。
祝翾最后红着眼睛去上学了,她进了学堂,放下东西。
陈秋生注意到她眼睛红红的,就说:“你大清早的扮兔子了,眼睛这样红。还是和谁斗气这副模样?”
祝翾摇了摇头,没说话。
陈秋生罕见祝翾第一次这样没有活力,就也不开玩笑了,忙贴过去很担心地问她:“萱娘,你怎么了?很难过吗?”
祝翾见陈秋生这样担心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我阿爹今早又离开家了,哎,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