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汹涌,常年奔腾不息。狂涛怒吼,浩浩荡荡冲刷过平原,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天地。湍急的水流中,一叶木排顺流直下,在波浪中持续颠簸。两名渔人站在排上,一人在首,一人在尾,各自斜持手臂粗的木杆,猛然扎入水中,控制木排的走向,惊险穿过一团又一团急流。闯过致命的一处险滩,河面陡然开阔。水流逐渐舒缓,浊水变得清澈。阳光落向河面,鱼群上浮跃动,波光粼粼,泛起点点银白。“就在这里。”“城内祭祀需百条大鱼。此处少有人来,鱼群密集,应能有大鱼。”两名渔人停下木排,一人稳住排身,另一人抛出渔网。渔网飞撒而出,张开覆上河面,随即开始下沉。少顷,水面泛起波光,水柱腾起,浪花飞溅,堪比雨水倒悬。渔网骤然收紧,鱼群奋力摆尾,不断拖拽向水下,木排都被带得倾斜。渔人满面喜色,全力拖动渔网,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掌心被勒出红痕。“鱼太多,这样不行。向下游去,同村老汇合。”渔人拉紧绳索,不使渔网脱手。他的同伴划动长杆,牵引木排顺流而下,寻求同村人的帮助。木排速度加快,越过河岸旁的一支队伍,很快行到队伍前方。队伍中有五辆大车,排成一条长龙,沿着河道前行。拉车的全是劣马,毛发斑驳,行路时无精打采。车身无顶,车壁极矮,分明是长木板订上轮子,看上去异常简陋。前四辆车上坐满了身着麻衣的婢仆,其中还有两名阉人。后一辆车上堆放麻袋,从深达三指的车辙推断,袋中之物着实不轻。马奴挥动长鞭,鞭花炸出脆响,融入轰鸣的水声。车上众人拥挤在一起,大多低垂着头,看不清五官表情。两伍骑士和车队同行。马上骑士穿着半甲,背负双矛。弓箭挂在马背上,不时碰撞马鞍,发出声声钝响。一路行来,骑士态度傲慢,对车上众人爱答不理,显然不乐意护送他们。木排经过时,短暂引起骑士注意。看清木排上的两人,确认不具备威胁,骑士们很快放松警惕,懒洋洋着哈欠,倨傲中透出漫不经心。“再行半日就到肃州城,都警惕一些。”为首的骑士身材魁梧,脸上横贯一条长疤,样子凶神恶煞,见之胆寒。他压低声音提醒身后的同袍:“跟了咱们一路,也该动手了。”队伍沿河行进,一路不乏目光窥伺。跟踪者十分小心,轻易不露出痕迹。“估计前面就要动手,告知大家小心些。”骑士互相打着手势,彼此间传递暗号。车上众人得到警示,纷纷裹紧粗大的麻衣,默契地更换位置。双眼环顾四周,目光中充满警惕。两名阉人坐在中间一辆大车上。他们年过半百,容貌端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麻衣也十分干净。虽然赤着双脚,脚背上却没有丁点泥土。“警惕些。”气氛逐渐紧张,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经过一处浅滩,连续有三道暗影飞过头顶。骑士仰头望去,被阳光刺得眯起双眼,恰好捕捉到连声唳鸣的苍鹰。在野外看到苍鹰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它们在队伍上空盘旋,许久不愿离去。仿佛是猎犬锁定目标,只待一声号令就要俯冲而下。“不好!”骑士发现异常,迅速拔出背负的短矛。几乎就在同时,破风声从三面袭来,箭雨铺天盖地,黑压压聚集成网,封住车队的去路。三面遭遇箭矢封堵,一面是汹涌的河水,车队众人陷入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完全是死路一条。“起盾!”千钧一发之际,骑士捞起挂在马上的盾牌,格挡飞来的箭矢。大车四周竖起木板,箭矢接连撞到木板上,哚哚声接连不断。“怎么会?!”埋伏的私兵见此情形,无不大吃一惊。他们跟踪队伍两日,暗中蛰伏不动,直到今天才动手,为的是一击必中,确保万无一失。哪里想到对方早有防备。“事情不妙,速撤!”赖氏私兵曾驻守边地,战场经验丰富。带队之人还曾参与诸侯国战,对危险极其敏锐。意识到事情不对,他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吕氏私兵不想退走,还想再试一次。“前两日瞻前顾后,以致于错失良机。今日是
最后的机会!”“对方怕是早有准备,强袭未必能成。”“你我退了,家主的命令怎么办,任由他们进肃州城?”“可是……”“绝不能退!”世事难料。任谁都不会想到,伏击刚刚开始,两伙私兵竟然起了内讧。领头人争执不下,手下无人调度,箭雨稍有停顿,很快变得稀疏。车队众人抓住机会,冲下大车解开麻袋,从中掏出兵刃,悍然冲向暴露位置的私兵。骑士弯弓射落苍鹰,旋即吹响木哨。哨音传出极远,刺破水浪,也惊住埋伏的众人。“不好,御敌!”两伙私兵马上结束争吵,射箭来不及,只能准备近战。眨眼时间,婢仆冲至近前。双方刚一交手,私兵就想破口大骂,除了两个阉人货真价实,其余全是伪装的甲士和壮妇,一个比一个凶残,杀起人来如砍瓜切菜。两个阉人更加不好惹。他们手段歹毒,反握匕首专刺下三路。一旦被刺中,不会当场身亡,可下场还不如立即咽气。“杀!”混战中,河面飘来三艘木船,船身吃水极深,造船的木料颇为讲究,价值非同一般。船只靠近河岸,船舱蒙布掀开,现出手持强弩的智氏私兵。智陵站在船首,手持一杆短矛,锁定目标,猛然掷向战场。破风声袭来,一名赖氏私兵来不及躲闪,胸膛被短矛贯穿。矛身去势不减,竟一路带着他飞出,撞上两人后重重摔在地上。“好强的臂力!”伏击的私兵骇然不已,心中惊慌持续攀升。伪装的甲士接到讯号,同发起攻击时一般,默契如潮水退去。船上私兵涉水登陆,中途扳动机关,弩矢迎面袭来,瞬息覆盖岸上目标。“怎么可能!”赖氏私兵长于速射,却从未见过如此快的箭矢。吕氏私兵遭遇重创,接连受伤倒地。身上的皮甲能抵御普通箭矢,却挡不住强弩的力道,哪怕护住要害,失血过多也会要了他们的命。“为何会这样?”原以为是一场必胜的战斗,现实却截然相反。对手出奇制胜,他们从最初就不是猎手,而是落入网中的猎物。伏击之人探查过车队前后,唯独忘记了水道。智氏私兵藏匿在河上,简直是神来一笔,令人防不胜防。战斗的结果毫无悬念。弩矢强劲,人数悬殊,伏击的私兵非死即伤,陆续倒在血泊中。赖远和吕旭坚持到最后。两人背靠着背,脚下是流淌的鲜血,泥土变得暗红粘稠,散发出腥甜的气息。双矛兵和强弩兵包围上来,锋利的矛尖闪烁寒光,弩矢锐利,顷刻能取人性命。智陵排开众人迈步上前,一身长袍不染纤尘,唯独皮履覆上殷红。手中长剑还鞘,指了指强撑的两人,道:“拿下。”两人还想顽抗,又听智陵说道:“不降便杀,斩首割耳。”“等等!”赖远作势要降,迅速翻转长刀将刀尖对地,“我有要事告知郎君。”吕旭不可置信地瞪向他,唾骂道:“无胆懦夫!”赖远听而不闻,得到允许后靠近智陵,装作要开口。眸底陡然闪过凶光,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猛然刺了过去。今日伏击失败,他定不能活。杀死此人也能交代,或许能保住家人性命。刀尖抵近智陵,仅差半寸就能扎入他的胸膛。赖远忽然脖颈一凉,紧接着视线上移,越来越高,最终淹没在黑暗之中。无头尸体跪倒在智陵脚下,脖颈喷出鲜血,匕首仍牢牢握在掌中。智陵侧身避开喷溅的血浆,看向站在赖远身后的阉人,笑道:“塘翁身手不减当年。”阉人收回匕首,笑呵呵躬身行礼,口中道:“郎君过赞。得知公子归国,老奴欣喜不已。年纪虽老,好在骨头还硬,能为公子驱使。”两人说话间,三艘木船全部靠岸。扛着包袱的婢女侍人陆续下船,各个满面风霜,精神却是极佳。他们为正夫人守墓多年,?(格格党文%学)_?,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公子珩归来。“道路已清,可放心前行。”
>智陵点齐甲士登船,其余人留在岸上,重新登车踏上前路。临行之前,双矛兵将尸体移到一起,反握匕首逐一割耳,和兵器一同装入车上麻袋。唯一存活的吕旭被捆住双手绑在车后,为防他自尽,牙齿被当场敲断,嘴也被麻布堵住。“入城后禀报公子,祭祀之日,智氏重回肃州城,为公子贺!”“诺。”船队和车队分离,一入河道,一在路中,彼此背向而行。智陵站在船首,听完甲士禀报,目光眺望岸上,捕捉到一个鬼祟的身影。“郎君,我去拿下他。”一名甲士道。“不必。”智陵按住甲士手中的强弩,轻蔑道,“鼠辈无胆,放归无碍,或许还能速传战况,助公子一臂之力。”岸上人影一路疾奔,在距肃州城五里处发现记号,旋即调转方向往南行去。在一座不起眼的土丘前,人影停下脚步。找到停在土丘后的氏族马车,立即走上前,讲述河边一战的经过。“家主,赖氏吕氏集合百人,除一人外尽殁。婢仆为甲士壮妇所扮,援手乘船,用强弓双矛,应为智氏私兵。”车厢内一片寂静,车中人陷入沉思,良久没有回应。家仆躬身站在车前,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仍是心惊肉跳,禁不住阵阵胆寒。“你速回城传我之言,家中闭门谢客,非我手令不可调动一名私兵。”鹿敏的声音从车内传出,语气坚定不容质疑。“诺。”家仆俯首听命,转身向来路行去。家仆离开不久,鹿敏也驾车归城。他没有返回家中,而是径直去往公子原府上。都城风向有变,宫内暗伏杀机,必须小心应对。车轮滚滚压过泥路,留下并排辙痕。即将行至城门,前方忽有奔雷声袭来。鹿敏推开车窗,就见数名骑士策马飞驰而过。骑士身后背负布囊,观形状应是竹简。“越甲。”国太夫人手中握有强兵,一支是先君留下,另一支是她从越国带来。方才过去的队伍身着红衣,发髻上捆扎皮绳,分明是越人打扮。在肃州城来去如风,必持有国太夫人手令。“会有何事?”鹿敏放下车窗,心中疑窦丛生。想到公子珩归来后的种种,不由得叹息一声。“看似行事鲁莽,实则料定先机,运筹帷幄。”有狐氏递送消息时,他就预感到不对。今日之事恰好证实他的担忧。公子珩是刻意透出口风,主动露出破绽。从众夫人踏入南殿那一刻起,圈套已经张开,端看谁会一头撞入网内。“有狐达自诩智慧过人,还不是乱了手脚。”鹿敏嗤笑一声。想让鹿氏流血,成为他人垫脚石,实属于痴心妄想。认真衡量利弊,他不再举棋不定,终于有了决断。当日傍晚,玉堂殿旧仆入城,在宫门前验明身份,全部被带到林华殿。许放在殿门前踱步,听到人声后驻足。看到迎面走来的马塘和马桂,当即大步迎上前,把住两人手臂,笑道:“终于来了,路上可好?”“不辱使命。”“公子神机妙算,我等收获颇丰。”三人言辞默契,明白话中深意,不免心中畅快,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短暂交谈之后,许放召来侍人,安排一行人下去歇息。“公子在南殿,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不妨先去用饭,洗去一路风尘。”“也好。”侍人在前引路,众人去往准备好的房间。紫苏随林珩去见国太夫人,茯苓留在林华殿,襄助安排守墓归来的一行人。“许内史,公子留下手书,言人到后交给您。”茯苓取出袖中锦囊,双手递给许放。“公子还有何吩咐?”许放一边打开锦囊一边问道。“公子言人到齐,先召匠人修复玉堂殿。不应有之处一律铲平,殿内器具逐一核对,凡缺漏登记在册,他必定设法寻回。”“我记下了。”许放展开绢布,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心中很快有了主意。“公子离国后,丽夫人和公子长一朝得志,在宫内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当年杖杀玉堂殿的侍人婢女,强占半座宫室,夺正夫人印信,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要讨回来。”许放捏紧绢布,神情冷峻,恨意昭然。“公子不方便动手,我来。丽夫人得意太久,如今也该偿还。”听到许放所言,观
察他的神情,茯苓不由得心头一动,试探开口:“许内史,莫非您不知宫内之事?”“何事?”“公子入城当日鞭笞公子长和公子原,在玉堂殿前惩治丽夫人,我抓着她的头发撞地,一直到磕出血。”茯苓简单说明经过,听得许放双眼发亮。“公子吩咐?”“正是。”“好,好,好!”连道三声好,许放畅快无比。正夫人温柔敦厚,疏于人心防范,才会给小人可乘之机。公子珩心智坚定,手段果毅狠决,才能震慑住宵小。“当日之事同我细讲。”许放目光灼灼,细问茯苓事情经过。马塘和马桂中途加入。两人换过衣衫,脚上登履,本是来找许放,不料被茯苓的讲述吸引,同样听得两眼放光。回想当年瘦弱的孩童,对比如今的少年,果真是大不一样。然而,想到林珩蜕变的契机,三人又心头发沉,对有狐氏等人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血肉。“有狐氏不过爪牙,真正根源在宫中。”许放冷哼一声,话中饱含深意。马塘和马桂对视一眼,?(格格♂党文学)_?,连眼中的狠辣都是一般无二。“若非正夫人仁慈,我二人早该变成巷道里的枯骨。谁敢拦公子的路,我们就敢杀谁,违天逆理在所不惜!”风过回廊,挂在屋檐下的垂饰叮咚做响。暮霭冥冥,最后一缕天光消失,黑暗笼罩大地,灯火照亮恢弘的宫殿。一列婢女手持宫灯前行,衣香鬓影,步履轻盈。少女娇俏,眉眼柔和,嫣红的嘴唇饱满丰润,犹如鲜艳的花瓣。凉风卷入南殿,在地面打着旋,俄尔扶摇直上,融入夜色之中。一名阉奴在丹陛下等候,向守门的侍人道明来意,对上两道怀疑的目光。“珍夫人命你前来?”“正是。”阉奴用力点头,语速飞快,“夫人有要事禀报国太夫人和公子珩。”守门的侍人心生怀疑,却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找来一人吩咐两句,后者立即去见缪良。“缪内史稍后将至,你且等着。”“劳烦。”暗室内,缪良亲自核对婢仆名单,审阅送上的口供。内容存在矛盾模糊之处,他逐一提笔圈画。侍人在门前禀报,言珍夫人身边阉奴求见。“珍夫人?”缪良放下竹简,眉心拧出川字。灯火照在简片上,干涸的血迹烙印其上,已经侵入纹理。“来人说有要事上禀。”沉吟片刻,缪良合拢竹简,起身走向室外。事情略有些古怪,他决定亲自去见来人。“引路。”“诺。”侍人在前引路,缪良穿过回廊,来到丹陛下,见到火光下的阉奴,面孔不算陌生,确为珍夫人信重之人。“见过缪内史。”“不必多礼。”缪良挥手示意阉奴起身,沉声问道,“是何要事?”“缪内史,宫内耳目繁杂,请许奴见国太夫人。”阉奴低着头,强顶着压力坚持道。缪良眯起双眼,不善地睨着阉奴。“缪内史,事关重大。”阉奴冒出冷汗,不敢同缪良对视,声音隐隐颤抖。“好。”缪良终于松口。阉奴刚要松口气,就听他说道:“带去偏殿查验,从头至脚不可放过。”“诺。”左右侍人领命上前,阉奴不敢反抗,老老实实解开腰带脱下布履,连发髻都被拆开重梳。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他才被允许进入殿内。彼时,谷珍已经验明茶汤中的毒-药,正向国太夫人禀报。林珩坐在案旁,见到谷珍打开药箱,小心取出一只玉瓶,从中倒出少许药粉。纵观整个过程,谷珍始终小心翼翼,林珩难得心生好奇,眼睛眨也不眨。“此毒能腐肠胃,中毒者十死无生,必受尽痛苦呕血而亡。”谷珍面前摆着两只碗,一碗盛满茶汤,另一只空空如也。他将药粉倒入空碗,注入茶汤,拿起汤匙搅动,加速二者融合。很快,药粉同茶汤混为一色。谷珍将两碗茶汤放到一起,色泽一般无二,气味也无多大差别。除非像林珩一样熟悉药材,否则很难嗅出其中不同。“此毒炼自红草。”
r>“红草?”国太夫人的表情陡然冷厉。林珩心中隐有猜测,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谷珍出言:“红草产自越国。”“好,当真是好。”国太夫人气急反笑。越国的毒,又是在南殿下手,着实是煞费苦心。林珩垂下双眸,盯着映照在台阶上的灯影,压下心中嘲讽。能在国太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到如此地步,宫内唯有一人。即使不是亲手所为,也定在背后推波助澜,大开方便之门。“阿珩,此事你不宜插手,我来办。”国太夫人靠向软榻,声音晕染怒气,眼底充斥厉色。“诺。”话音刚落,即有侍人入殿禀报:“缪内史带人求见。”“这个时辰?”国太夫人微感诧异,当即坐起身,“召他进来。”谷珍提起药箱退出殿外,同缪良擦身而过。看到跟在缪良身后的阉奴,他也仅是扫过一眼,并无多大兴趣,也没有更多关注。“此人为珍夫人近侍,称有要事上禀。”缪良言明事由,阉奴立即匍匐在地,道出珍夫人的交代:“夫人言,请公子严查诸妾赠礼,尤其是芳香之物,切不可掉以轻心。”赠礼?芳香植物?林珩心头一动,脑海中有灵光闪过,不禁豁然开朗。他之前曾有怀疑,下毒一事过于草率,处处都是破绽,极可能是仓促所为,以至于疏忽细节。如今细想,若是为吸引他的注意,遮蔽真正的意图,自是完全说得通。国太夫人同他想法一致。两人对视一眼,谷珍又被召回殿内,接下另一份重任。“你随阿珩去林华殿,逐件详查,不得有任何疏漏。”“诺。”当日赠礼皆有登记造册,一旦查出问题,很容易顺藤摸瓜找出动手脚之人。国太夫人下令时,阉奴始终伏身在地,态度异常恭谨。林珩起身走下台阶,站定在他身前,询问道:“珍夫人命你前来,算是一桩人情。她可有事要求?”阉奴小心抬眼,视线对上微翘的鞋尖,镶嵌其上的宝石流光溢彩,殷红夺目。光华刺痛双眼,阉奴不敢再看。他迅速伏低身体,额头触地,谨慎道:“奴主恳请公子,日后得偿所愿,请留公子原一命,容许鹿氏举族守边。”林珩陷入沉默,迟迟没有出声。阉奴倍感压力,顿时汗如雨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至阉奴脸色发白,控制不住瑟瑟发抖,才听林珩说道:“你回去转告珍夫人,仅凭一件事,换不回两个承诺。”阉奴下意识抬起头,撞进林珩双眼,幽暗深邃,如坠入无尽深渊。“在上京时,我同公子齐交情莫逆,甚喜蜀国一句俗言,物有价,等价可换。”林珩面带笑容,轻声说道,“如实转告珍夫人,想必她会明白。”“诺。”林珩转身返回案旁,压力随之消失。阉奴小心抹去冷汗,颤颤巍巍爬起身,躬腰退出殿外。殿门在他面前合拢,遮去一室灯火。阉奴长舒一口气,随侍人离开南殿,沿途都在思量公子珩话中深意,斟酌该如何向珍夫人回禀。殿内,国太夫人向缪良下达一道密令。“先君留给我的人,悉数详查。”国太夫人曾为先君尝毒,为此损伤身体,再也不能生育。投桃报李,先君宠爱她半生,薨逝之后留给她三甲强兵,还有一批宫内的人手。经历几番风雨,国太夫人从不曾怀疑这些人的忠诚。今日之事却狠狠打醒了她,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先君的遗产既可能是庇佑,也可能是对她的禁锢和提防,为下一任晋侯留下的后手。一旦她有不利晋国之举,这些人就会变成她的催命符。信任多年,如何防备身后扎来的刀剑。“在先君眼中,妻之前,我先为越人。”国太夫人并无多大悲伤,更多是怅然,还有被戳破的自欺欺人,微不足道的夫妻之情。“能躲过缪良在南殿下手,同谋害你之人里应外合,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唯有一人的命令会让他们蒙蔽我,做出背叛之举。”国太夫人凝视林珩,锁定他的双眼。“国君。”他们是晋人,生死系在宫廷
,自始至终忠于晋国,忠于晋侯。“阿珩,你会成为世子,终将成为晋侯。你要牢牢记住,情爱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优柔寡断不可取,仁慈可为表不能为里,铁血强横才是为君正道。”国太夫人神情肃穆,怅然和愤怒早已消失无踪。“身在权力顶峰,注定为孤家寡人。先君行事无情,但他无愧晋国,无愧于后代子孙。”怨吗?或许。恨吗?并无。情绪沉淀之后,国太夫人变得平静,心中甚至生出佩服。生在越国宗室,身负盟约嫁入晋室,毕生陷于政治漩涡,早无半分纯稚天真。她被先君防范,也许从未有过真情,却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先君睿智,今上未能继承半分。行事不够果决,总是计较细枝末节。”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就差明言晋侯志大才疏,多疑还有些小家子气,压根不像她和先君所生。林珩做认真聆听状,秉持沉默为上,不肯轻易插言。对于晋侯的评价,国太夫人可以畅所欲言,指摘斥责皆无妨。他却必须谨慎。即便是事实也不能随意出口,至少现在不行。肃州城内风声鹤唳,大有风雨欲来之势。越国的都城禹州,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楚煜美名传遍上京,大小诸侯国皆有风闻。公子煜奉天子旨意归国,车驾入城当日,大街小巷挨山塞海,人满为患。道路上车马骈阗,拥挤得水泄不通。天公作美,艳阳高照。雕刻玄鸟的车辆驶入城池,漆柱撑起的伞盖反射金光。伞下公子一身红衣,修长挺拔,炽烈如火。车驾穿城而过,堪比骄阳冲碎藩篱,触目所及俱是惊艳。“公子盛名确符其实。”?(格格。党文学)?”越人爱恨分明,性情烂漫洒脱。少女们爱慕公子煜,便结伴拦在路中,当面诉说情怀。她们不在乎能否得偿所愿,心中所想诉之于口,入心上人耳中就是畅快。楚煜站在车上,单上覆上车栏杆,一枚花瓣飘落肩头,被他轻轻摘下。少女们笑容更盛。有两人提着花篮走近,将大朵的鲜花抛洒而出。楚煜探手接住一朵,轻嗅花香,随手插入发间。乌发似墨,光滑如缎。鲜花覆于发上,愈显姿容艳丽。一颦一笑间眸光潋滟,雅致风流,勾魂摄魄。见到公子簪花,少女们一时间出了神,被人提醒才红着脸颊让开道路,目送伞车继续前行。城内万人空巷,人流如织,近乎寸步难行。从城门到越侯宫的一段路,车驾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中途数次被迫停住。直至日傍西山,国人热情稍减,队伍才堪堪挤出人群,望见敞开的宫门。越国建筑色彩绚丽,飞檐斗拱,独具特色。越侯宫位于城北,墙高一丈,墙面涂红。宫门前矗立石雕巨兽,自都城建立就蹲踞于此,历经数百年岁月。靠近越侯宫,道路两旁有甲士把守,人群逐渐零散,视野变得开阔。马奴挥动缰绳,马蹄声骤然加快,伞车随之提速。带着暖意的风迎面吹来,拂起乌黑的发丝。簪在发上的鲜花缓慢滑脱,拂过绣金的衣摆,在风中离散坠落。花瓣落在地面,接连被车轮压过,悉数支离破碎,融入泥土,彻底消失无踪。距离宫门越来越近,马奴收紧缰绳,车辆开始减速。越侯早就在宫内等候,迟迟不见楚煜抵达,命人探查才知城内状况。想到楚煜在上京的传闻,不由得摇头失笑。“罢了,再等等。”松阳君和钟离君坐在越侯下首,⒈,不乐见楚煜归国。越侯膝下空虚,仅同正夫人诞下一子。宫中妾夫人不少,除一人产女,再未有任何消息。身为越侯的兄弟,有资格继承爵位,两人难免心生贪念。若是楚煜被困上京,或是干脆死在归国途中,越侯之位岂非囊中之物。奈何天不遂人愿。想到连续几次刺杀失败,钟离君端起杯盏却不饮,只为遮挡阴郁的表情。松阳君养气功夫实在一般。听侍人几次来报,得知楚煜抵达宫门,越来越感到焦躁,近乎压抑不住抵触的情绪。
r>将两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越侯未做任何表态。兄弟三人角力大半生,彼此之间了如指掌。他知道两人私下里都做过什么,尤其是钟离君。想到儿子在信中所言,越侯眸光微闪,手指轻敲膝盖,预感禹州城会不太平。为越国计,这场争夺势在必行。他也正好看一看,分别数载,自己的儿子是否成长,能否承担一国之君的重任。三人各有思量,不由得陷入沉默。只有风过回廊的声响持续不断,顺着半开的窗流入大殿。一阵脚步声打破寂静。三人同时抬起头,不约而同望向殿门。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门后。在三人的注视下,门后传来一道声音,褪去少年的青涩,浸染青年的温润,柔和不失锋锐,入耳即难忘却。“煜奉天子命归国,求见父君。”越侯腾身而起,快步走到门前,亲自拉开门扉。松阳君和钟离君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跟了上去。门轴转动,吱嘎声响彻殿内。阳光透过空隙洒落,直至光影覆盖地面。一身红衣的公子背光而立,衣袂轻扬,环佩相击。发上玉簪色泽清透,佩在耳上的玉玦色泽莹白,内部浮现血一般的丝状彩纹。见到越侯,楚煜收起人前的慵懒,退后半步整理衣冠,双手交叠平举,朝向越侯躬身。动作行云流水,仪态风雅,无可挑剔。“见过父君。”越侯托住楚煜的双臂,连声道好:“回来就好!”松阳君有些别扭,却还是走上前,摊开大掌拍了拍楚煜的肩膀:“长高了,就是不够壮实。”“仲父勇冠三军,煜自然不及。”楚煜坦言,三言两语哄得松阳君哈哈大笑。看到三人谈笑风生,钟离君的心不断下沉。不经意对上楚煜的视线,危险的直觉陡然侵袭,心中暗影无所遁形。“季父。”楚煜微笑见礼。钟离君颔首,旋即垂下眼帘,遮去眼底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