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自古便有铁城之说,一面环山,三面环水,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若非湖北劳力多往凉州徭役,而日夜兼程赶来支援的梁军又早已疲惫不堪,就算李天王降世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攻克。
她喜欢他当着人时的镇静疏远,背过人却能吻得她天昏地暗,隔着两个人的衣裳听到一个冷清男人的心跳,像是水滴打在焦尾琴上的余韵,每一下都让人悸动。
这个缠绵的吻是临时起意,但她的确想和他聊聊,为了那封遗诏,为了个王妃的名头,为了他的心。
这些日子还好么?
这还是几年前北京时兴的发式,裴容廷看了,心里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也不说话,只管自矜地站在那里,把一只白绢小折扇掩住了半张脸,露出弯弯一双月眼。
月越升越高,一片云遮过来,又渐渐散了。
夏夜里热,帘子都卷着,两根飘带在夜风里微微起伏。吴娇儿就睡在外头的熏笼上,不知道睡着了没有。她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出声,变成一个呵欠打回了肚子里,又转了个身,枕头里的荞麦皮沙沙作响。
她不能嫁给他,她渐渐认命了。
分别了三个月,都说小别胜新婚,自是男人比女人家更难捱。裴容廷光是唇齿相缠便有点受不了,捧着她的下颏,低喘着嗤笑:一个当我还能上两次不成。你定是寻我有事,从实招来,还则罢了。
回头看,正是婉婉轻云出岫似的走出来,立在台阶上。乔素打扮,穿一身半旧藕丝纱衫,挑线白绫裙。
那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夏末了,阴阴的上午,下了小雨。裴容廷的马在仪门外小厮牵走,另有静安给他撑着伞,一道从穿堂里走进夹道。
他当然是说山洞子后面那次,婉婉想到,也红了脸,捏着袖子赧笑,人家想你,怎么就是给你上当了,不识好人心
从前征高句丽的那些将领,苏仁懋死了,孙镇英死了,张崇远也受了伤,不得不回京休养。由此,这回换了一拨新将,上下调度不惯,也为援军增添了阻力。
那时她的裴哥哥在西蜀的战场。
那静安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不等裴容廷开口,自己把手一拍,借口要紧事往马棚里交代,一溜烟找不见人了。
之前他对李延琮的介意,她还当做笑话来打趣,现在想来真是大不该。说来也可笑,与容郎的感情深到这样的程度,她爱他,她信他,却从来没有完全懂他。
狭长的穿堂空落落的,婉婉见左右没人,收了扇子,提着裙子跑下台阶。几步到了跟前,高高抬起手来吊上裴容廷的颈子,他笑着把她的手拿开,反搂在怀里,低头打量她。这么个高挑个儿,当着她,总比平常矮了一头,
的身子,长长的担子,重重的哀愁。
然而裴容廷这边快刀斩乱麻,杭州的战事却远比李延琮预想的艰难。
笑一笑,更使人心神荡漾。
照着李延琮的意思,是把裴容廷当枪使,派他打下一个地方便打道回府,随即换上自己亲信的随军副将镇守。何况襄阳南船北马,七省通衢,兵家必争,历来是战略要地,更不能留他做大。
因此等裴容廷调领部分兵马班师回朝的时候,杭州还焦灼得厉害。
五年来他是她风浪里救苦救难的浮木,如今该由她给他一点安心了。
容郎
这些日子她翻来覆去地想说辞,可真到了开口的时候又不好意思起来,我心里有件事,想问问你的心思
裴容廷看她吞吐不比寻常,也收敛了笑意,扶着她的肩微微皱眉:怎么了。
空气忽然沉了下来,倒把她的心倏尔悬了起来。婉婉有点后悔,低头抿了抿嘴,还在整理言语,忽然闻见他袖口清幽香气。
嗳你袖子里放了什么,香茶儿么,还是香袋儿?她促狭一笑,你几时也用起香来了,别是哪家姑娘留情赐赠的罢。
裴容廷被她提醒,奈笑了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叠手帕,小鬼头,什么也瞒不过你的鼻子。
帕子打开竟是一朵木芙蓉,将近手掌大小,黄澄澄的芯子,白里透着粉,薄软的花瓣有点脱水,微微蜷着。
哟,真漂亮,你是在哪里得的?婉婉小心地捧起它来,对着不甚明亮的天色细瞧,起初不过赞叹,后来看清了花瓣上米粒大小的鹅黄点子,呀了声道,这是好久没见着这样的芙蓉了!
她炫耀似的对裴容廷笑道:这种有黄点子的名叫洒金芙蓉,生得富贵,又有香气儿,我们老太爷从前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株,就种在淮南老宅西角墙根底下。那年我回乡祭祖,七八月份开花儿,开得蓬蓬的,甭提多好看了。除此,我再没见过相似的花样儿了
她渐渐顿住了,扭头望着裴容廷,眼中愈发不可思议,又问了一遍,这是这是容郎哪里择来的?
裴容廷含笑道:自己都说出来了,又何必问我。
婉婉大吃了一惊,月眼都睁圆了淮南!你去淮南了么你怎会知道我家老房子的所在?
淮南徐氏他眼光沉静,撇过去不提的口吻,没再说下去。
从前江北一带提起徐家都说是淮南徐氏,纵不比什么博陵崔氏,太原王氏,在安徽地界也说得响嘴了。既然曾是望族,想必打听打听也能寻着。而淮南府正夹在湖北与淮安之间,虽不连在一根线儿上,稍微绕个圈子也能路过。
婉婉红了眼圈儿,喃喃呐呐,最后只汇成一句话,还好么,老家都还好么
也没什么好不好。老宅是私产,抄家也不充公,只是徐氏一脉向来人口单薄,自打徐道仁一支进京,就只留下了些旧仆看房子,等徐家一倒,也就彻底绝灭人了。
她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滚,裴容廷声地叹了口气,重新搂她进怀里,把芙蓉簪在鬓边,微凉的手指掠过她的耳垂。
这种杀家灭族的大悲凉,旁人没办法劝,但她知道容郎是好意,自己只管掉眼泪,倒是糟蹋了他的心。她把脸埋在他怀里蹭,他穿了曳撒,有点硬,硌得她脸生疼,倒把泪憋回去了一点。
婉婉的心动了一动,忽然起了一个新奇念头,心咚咚跳了起来,抬头问:若是从这儿到淮南,骑马要多少时辰?
怎么。裴容廷眉心微动,且不答她的问话,你有什么想头?
婉婉想着给他个惊喜,也跟他打太极:容郎千里送鹅毛地送了花给我,我心里很是感激,有一样东西,我想回赠给容郎可是非去淮南不可。她抿嘴笑了,若是路途遥远,就罢了,回头再说,也是一样。
泪珠子还在脸上挂着呢,又笑了,这样的娇脆模样,如何不让他心软。
裴容廷再了解她不过,心道她不过是想回祖宅看看,所以特拈出来个谎话诓他。如今李延琮还绊在杭州,淮安也自有人执掌,来去一趟倒也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