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皇陵,跟你家祖坟可不是一码事。
你吃酒了?
祁王跳下窗槛合上了窗子。走到银瓶跟前,又坐上了桌子,踏着绣墩道:说说罢。让我听听,徐相教出的女儿可有什么文韬武略。
银瓶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更进了一步,道:譬如,可是要想办法回苏州去?
祁王挑了挑眉。
醉?祁王才洗了澡,头发只用发带高高扎着,手艺不精,颇为凌乱。乜着眼看银瓶,不屑地嗤了一声。
银瓶正说在激动处,吓了一跳。定神盯着祁王,见他把另一只手掐着鼻梁骨,低头熬不住要笑似的,忍了半天,还是嗤出了声。
徐小姐果然是个博览群书祁王拖长声音叹了口气,只会纸上谈兵,百一用的女夫子。
我已经和茶房说了。
这话仿佛是褒义,但鉴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银瓶蹙了蹙眉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然从他小袄交领里掉出一只蓝布荷包。
祁王忽然收敛了神色,掖着手弯下腰,望着她的眼睛严肃道:请教一句,别的先不说,自金陵取得遗诏怎么取,闯皇陵?你见过皇陵么?
银瓶愣了一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像隔了堵墙,然后然后怎样,殿下还不知道么。
银瓶翻尸倒骨似的把自己日思夜想的主意都回味了一遍。她神情凝重,抽出肋下的帕子,半掩着嘴,声如蚊呐,我想,殿下比不得那寻常藩王造反。且不说是今上先不仁不义,担负了诛兄的名声,只论皇权正统,殿下也才是先帝真正属意的人选。她沉了一沉,终于咬紧牙靠近了祁王,一字一顿,先帝过世,曾留下两封密函遗诏,一封藏匿在紫禁城中,另一封提早一步放置在了南京泰陵地宫的匾额后。
银瓶捡起荷包,见那小子头朝下憋得脸紫胀,捂着嘴又不敢哭,于心不忍,忙低声道:快放了他罢,一会再叫人看见。
他直起身,笑得轻蔑:好了,照徐小姐的高见,咱们第一步还没走出,就出师未健身先死了。
才大略又是什么?
我没打算告诉你。祁王看向了别处,说不上是语重心长还是挑衅,你也可以选择不信。反正现在还有机会全身而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一旦上了贼船,可就下不来了。
他分明还是把她当贼防着。银瓶交代了遗诏的下落,异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可这老狐狸竟还是滴水不漏,反把她好奚落了一通。银瓶吃了大亏,气得七窍生烟,待要反唇相讥,忽然听见砰砰敲门声。
她心头一跳,忙低声问:谁!
俺是茶房上的,方才前头说有个小嫚【2】叫送面来给她哥哥,是这房不是?
嗳她吐出一口气,就来了。
相比于男女大防,还是祁王这个通缉犯比较危险,这一向都是银瓶抛头露面。她去开门,祁王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屋里骤然黑了下来。
那杂役用茶盘端着一碗青菜面和腊肉,线条硬朗的脸在冷月下像殉葬的陶俑。银瓶在门口给了小账,接过茶盘,没让他进门。
她一转身,祁王已经坐回了八仙桌上。
你说我是你哥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轻佻的嗤笑居高临下,你也配做我的妹妹。
银瓶力不从心地叹了口气:得罪殿下,那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男女同行到底少见,只有说是亲属才不引人注意
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奴婢。
没有人会给奴婢单开一间客房。
那你一会把铺盖抱过来,在地上睡。
他把指尖在桌面轻轻敲打,要银瓶沏茶。银瓶理也不理,把下颏一抬,放下茶盘就出了门。
隔壁传来木门开合的声音,祁王独留在黑暗的寂静里。
他没去沏茶,也没动筷子,反抄起酒壶对嘴又灌了一口。浊劣的酒气往上泛,滟滟的眼却在银蓝夜色里沉淀下来了。
他们在这地方躲了没两天,便听说睢阳乡下发现了两具锦衣卫的尸体,已经被狼吃得零碎。
山上矮一点的地方,狼通常是不会去的,可见这灾荒的年月,连畜生也在挨饿。
因为是在邻村附近的山域发现的,再加上本来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存在的二姑是个不起眼的老太太,那个赤脚医生也萍踪浪迹,早已不知所踪。官老爷也并没有怎么拷问出什么,只当做是遇到了流寇,遇难身亡,如今这也是常见的事。
进了六月,大内默认了祁王的死亡,将锦衣卫撤离了中原,只留少数人马在苏州府继续追捕党羽。不日,内阁文极殿大学士裴容廷并谨华殿大学士苏成懋奉命代拟《诛李延琮诏【3】,责其纵其豺狼之性,徇其枭獍之心,悖慢朝章,扇动军旅,谋害君弟,名教之所不容,尽管人已死全尸,仍褫夺王衔,削藩离宗,贬为庶人。
山东接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了。
银瓶借后院的棒槌洗了衣裳,上来时花两只角子买了两碗没有绿豆的绿豆汤,一步一步上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