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看出桂娘活不长了。宦海风波险恶,他早已练成铁心石的肠子,并不把个小戏子的命看在眼里。况且于他而言,桂娘的那一张嘴,闭上了远比张着安全。
银瓶低下头,碎发被夜风吹得轻轻拂着颈项。她把头摇了一摇,咬唇道:大人。
银瓶皱了皱眉,抬头看了裴容廷一眼,未干的眼中竟带着点幽怨:可、可她到底与大人有过枕席枕席之欢,如今她落回白司马手里,说不得就是个死。大人若念着旧情,要不就也讨了她回来罢。她说得诚恳,心里却也发酸,讨了来,奴做妹子,与她一道伺候大人
裴容廷打发她洗澡,她小鸡啄米似的应了。在梢间洗了澡,又有丫头来给她涂化瘀血的红花油。出了水,她匆匆忙忙换了身红小衣,红纱裤,才出来要披上件纱袍,却见裴容廷就坐在外间的罗汉榻上。
话犹未了,裴容廷早已把手抵上了银瓶的嘴,止住了她的胡言乱语。他虽未答应她的哀求,却向白司马道:罢了,即是我们姑娘忧心桂娘,不管怎样,还劳烦司马准许,今日先许她在府里将养。
那厢银瓶一步三回头,没走两步便顿住了。
一语未了,忽听不远处发生一声惊叫,随即有丫头叫道:了不得,了不得,桂娘碰了墙了!
她悄声停步在了花罩的青纱帐下。
什么枕席之欢,什么旧情,裴容廷只当她吓傻了,把手去摸她的额头,低呵道:你浑说什么!
夜已深了,他合着眼
白司马正不知如何将功补过,裴容廷所说所不应。众人见裴容廷开口,便都对桂娘重视起来,县令也忙差人请大夫,叫抬春凳来把桂娘抬到前头。
牵挂?她强撑起了半个身子,看向面前的一堵粉墙,咬了咬牙。
裴容廷深深看了她一眼,乌浓的眼底掩着一丝紧张:除非你告诉我,为何对她如此上心。
大人不去救救桂娘么。
裴容廷是打南边的小径来的,他怎么会站到那里去?
裴容廷不动声色道:你别管,跟我回去。
众人吓了一跳,裴容廷还没反应,银瓶倒已先扭了身,提着裙子就往回跑。跑回那屋檐下,先看见粉墙上飞溅的鲜血,桃花扇似的淋淋漓漓。旁人都嫌晦气不敢上前,只银瓶惊叫一声,扑上去抱起了桂娘。
,坐在那沉沉的静夜里,只有身旁的炕几上点着红纱灯。夏夜里的光油油的,润泽了他玉一样的脸,刀裁似的乌鬓,仿佛是辽远的山洞里供奉的菩萨。她本如水流花落,闯入了这未知的山洞,从此有了个归宿。
她鼻子发酸,轻声道:大人。
裴容廷睁了眼,淡淡道:过来。
银瓶忙从花槅后走上前,郑重跪倒在地上:奴今儿闯了祸
罢了。他打断她,把茶盘里的一只茶盅递过去。银瓶忙起身接来,拈起盖子才知是煎好的姜茶。
裴容廷声音平淡,却有沉静的威仪,像是质问:你是从哪儿打听来,我和桂娘。
根据文法,这并不算一句完整的话,银瓶却听懂了。
她愣了一愣,想着不能把柳姨娘供出来,因慢吞吞道:就是、就是今儿在花园山石子后头,其实我是瞧见了大人和桂娘。
裴容廷垂着眼睛凛了一凛,唔,那你听见什么了。
银瓶忙道:没、没,奴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桂娘从后头离开的时候,漏出衣角来,叫奴看见了。
裴容廷不动声色地舒出了一口气。
快吃了罢,要凉了。他挑眉望着她,所以你就把我和她攀扯上了,嗯?
银瓶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嘴里的姜汤来不及咽下去,撑得两腮鼓鼓。
裴容廷乌浓的眼底泛出点点笑意,这是整个晚上,银瓶头一次看见他笑。蠢相。他轻嗤,又看向了别处,闲闲道,我不过是问她些关于白司马的消息。
听上去像是官场上的打探?
银瓶梗着脖子咽下姜汤,忙道:那大人与桂娘,并没、没有
她愣了一愣,豁然开朗,抑制不住弯了弯嘴角。
高兴得太明显了,她不好意思起来,忙把唇抿紧了,那潋滟的笑花却又从眼中溢出来。裴容廷看着喜欢,却故意沉了脸,冷笑道:原来我在姑娘眼里,就是这么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银瓶忙放下碗,挨到他脚下的小杌子上坐了,把手枕着他的腿,抿着嘴笑嘻嘻道:大人自然不是的,只是奴胡思乱想,给圣人戴枷锁平白冤枉了大人。她见裴容廷仍不看她,又忙把榻上的一把流苏白纨扇拈了起来,给他打扇子。
不想她一扇,正扯着了肩胛上。肩上淤青作痛,又让她忍不住呀了一声,停了手。裴容廷终于肯理她,把她手里的扇子拿到一边,忙问:你疼得还厉害?
其实好多了,但银瓶为了讨他可怜,却不说话,只把两湾眉蹙着,做出隐忍不胜的样子给他看。裴容廷这样的聪明人,竟也上了当,皱眉轻声训了一句:这会子知道疼了,方才还为了个不相干的人那样莽撞。他顿了一顿,又道,给我瞧瞧,你的伤处。
银瓶点了点头,顺从地转过了身,在小杌子上略解开一点小衣,露出自己的肩头。她还是害羞,那瓷白的肌肤没了红纱掩映,仍透着一片桃色。方才丫头已经给那块淤青揉开了大部分,只剩下浅青黄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