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出来的时候还脚步发软。
不对,有声音在跟着她。
唔?我说了什么,你学给我听听。他又端起茶盅,从容微笑:我倒忘了。
洗澡就洗澡,哪儿有两个一块儿洗的,还痛痛快快是她想拧巴了不成?银瓶心里扑通跳,还在那儿琢磨,裴容廷竟低笑了一声,又道:嗳,对了,再叫他们多送几块儿油毡子进来,把那床上地上都铺上。不然一会儿汪得哪儿都是水,也不好打理。
其实若真要处置桂娘,自是斩草除根最干净。
识觉得危险,忙要直起身,却被裴容廷拉住了。他锢住她的手臂,沉声道:难得你有心,既如此,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单换个衣裳有什么意思,趁着天色还早,叫他们烧热水来,咱们两个痛痛快快洗个澡罢。
这进展得也过于顺利了,银瓶登时血气翻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外头暮色渐浓,人声却热闹了起来。这回县太爷摆酒的声势是前所未有的浩大,大家虽不明说,也都心照不宣这络绎不绝的许多贵客,多半是为了拜见裴中书,才肯纡尊降贵来与这七品官贺寿。
不看僧面看佛面,裴容廷也不得不到席前点个卯。临走前他对两个贴身的侍从丢下话来,叫他们看紧了白司马手底下的一班小戏子,尤其是那个叫桂娘的,断不许她近银瓶的身。
裴容廷离开,院子里骤然空了下来。银瓶终于回过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爬起来,吃了厨房里送来的晚饭,左右事,便也偷偷溜到了前头,看看在唱哪一出戏。
亦步亦趋,时隐时现。
她站了会子,猛然脊背发凉。
她脸上的潮红才蒸起来,裴容廷却不着痕迹地撒开了手。
银瓶慌忙撒开手,扶着桌子站起来,六神主地为自己辩驳:明明是大人忽然说了那些古怪的话
果然他就是这意思!
端正的举止里掺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旖旎,这是他逗弄婉婉时惯拿手的伎俩。然而从前的婉婉吃了亏,自会和他生气,同他撒娇;现在的婉婉吃了亏,却只有轻轻低下了头,任凭心在腔子里跳个没完。
银瓶没防备,一下子失了平衡,惊叫一声,顺势便往前倒。眼看就要一头撞进他怀里,她也顾不得什么以下犯上,把手臂一环,好歹搂住了他的颈项,才将将悬崖勒马。银瓶倒吸一口凉气,伏在他胸前发了懵,裴容廷倒神色不改,只把唇角仰了一仰,也低头看向了她。
不然只洗个澡,又怎么会洗得床上都淋着水!
太丢人了,不就是想在他跟前卖个俏么,没成事儿就算了,怎么反倒是她自己七荤八素地找不着北!
他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这会儿早已收敛了眉目,又做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
只一来她是白司马的人,不好明目张胆地杀伐;再者他客居于此,又不比东厂番子遍天下,没有几个趁手的人可用。
月色打在身旁的花架子下,那满架的桂花,在月下香得雾气混沌,香得人头晕。她见不远处有个月亮门,外头似有灯火,便忙提着裙子快步走了过去。
才跨门过去,天黑也看不清楚,迎头正和个人影儿撞了满怀。只听那人哎呦了一声,银瓶吓了一跳,借着月色再看时,才发觉竟是柳姨娘。
嗳,我的小银奶奶,你身上也太瘦了些,这一下子硌得我骨头好不疼!柳姨娘曼声叫着,一手撑腰,一手扶墙。银瓶忙赔不是,扶她到一溜儿白墙矮房子底下,那背阴的房檐底下有张石凳,又笑嘻嘻道:姨娘如此弱柳扶风,倒真衬了你的姓。
柳姨娘坐下,咬牙道:还说呢!我在前头挨了一下午的使唤,迎来送往,脚都不沾地,强吊着一口气要走回去歇歇,就被小姑奶奶你撞散了。
夜幕下可以遥遥看见东南角一点璀璨的灯火,渺渺琴音掩在细弱的风声里。
银瓶道:这是唱哪一出戏?
现在是《西楼会。柳姨娘笑道,再之前是桂娘的《相约,她那扮相是真伶俐,姑娘没赶上,倒可惜了。
银瓶听见桂娘的名字,不免心乱,才要岔开这话头,忽然听她们头顶的月窗里传出两声女人的呜咽。两人都吓了一跳,只疑心是听了,不约而同敛声屏气,却更灌了个满耳。
低泣不过半刻,竟又听见啪的一声响亮,像个耳光,有个男人喃喃骂:小婊子,哭你娘的臊!你们爷养这班小戏子,成日家走千家门、万家户,哪个不是逢着人就能上的淫妇。即是你爷点了头,由不得你不依,再哭,看给你膀子撅折了!
那女人挨了打,吞下哭音儿,再没出声。床架吱呀响起来,她偶然发出疼痛的呻吟,半日方颤声道:爷快些了事罢!方才奴往这儿来,太太的丫头可都看在眼里。再不回去,给她察觉了,只怕要闹起来。
你少拿那夜叉唬我!闹便闹,我怕她怎的!
夏月里的窗纸薄,她们紧挨着窗根,透出来的声音虽低,倒也清晰。银瓶简直像做了噩梦,重回跪在祁王跟前的那一夜,一口气吊在心上,脸都白了。柳姨娘也愣住了,片刻忽然起身,脱口而出:听这声口儿,莫不就是桂娘!
桂娘?怪道他说你们小戏子。
银瓶吓了一跳,立即想到了裴容廷。
难道那男人就是他!怎会,大人那样的矜贵人,断说不出这等粗陋的言语。
况且听她痛苦的闷叫,显然是受了逼迫的。